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二二


  「那就不喝水了嗎?這裡可有山谷人說是整個森林中最甜的泉水呀。如果沒有乾涸的話。」我勸妻子。

  泉水沒有枯竭,從路旁森林那一側斜坡的底部的一角突然冒出水來,形成了周長大概有兩臂環抱那麼大的水窪,不禁使人想到從那樣小的地方怎麼會流出水來呢。十分充沛的水形成了河,流到山谷間。在噴水的水窪旁邊有新的和舊的鍋灶,其內側的土和石頭都被燒焦了,黑乎乎的。孩提時的我也和朋友們在泉水旁邊砌過一個那樣的爐灶做飯,做湯來著。參加哪個集體去野營由孩子們自己選擇,但山谷裡孩子們的勢力分佈卻由此而定。這種活動年年重複著。野營活動每年春季和秋季各舉行兩天。

  但一旦結成團夥,這孩子們團夥的力量將全年都發揮作用。對孩子來說,沒有比被驅出自己參加的集體更可怕,更恥辱的事了。當我彎腰到水窪,想馬上吮一口泉水時,我的大腦被一種感覺纏住了。那個小水窪,只有它才保存著白天的光線一樣明亮的水底,青灰色的、朱色的、白色的,一個個圓圓的小石頭;隨有點混濁的水卷上來的砂粒;水面的微微抖動,這一切都是二十年前我在這裡看到的東西,正是這些,是我真實的感覺。不斷地噴湧流淌的水和那時的完全相同,那時它也是這樣地噴湧著流淌著的。這是一種充滿著矛盾但對於我自身有絕對說服力的感覺。接著,那種感覺又直接發展成另一種感覺:即現在眼前彎著腰的我和曾經裸露著膝蓋蹲下去的孩提時的我並不是同一個人,這兩個我的中間沒有一貫的持續性,眼前彎下腰來的我對於以前那真正的我自己來說是完全不同的陌生人。

  現在的我與真正的我自己之間的本性正在失去。無論我的內心還是外表都沒有恢復的跡象。水窪裡透明的小小漣漪發出微微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說:「你就是個老鼠」。我閉上眼睛,吮吸著水。齒齦受到涼水刺激,舌頭裡殘留著血的味道。我一站起身,妻子順從地模仿我彎腰下去,就好像我是泉水喝法的權威代表似的。可是,和第一次穿過森林的妻子一樣,現在,對於這個水窪,我也是一個陌生人。我感到身體在顫抖,過於強烈的寒氣重新進入了我的意識。妻子也哆哆嗦嗦地站起來,為了表示水很甜,她想微笑一下,可是紫色的嘴唇一縮,看起來好像是憤怒一樣暴露出牙齒來。我和妻子肩挨著肩,沉默著,因寒冷顫抖著,回到吉普車上。鷹四像看見了什麼很可憐的東西似的移開了視線。

  爾後,我們在越來越濃厚的霧中向山谷下面走去。吉普車關了發動機,在靜謐的氛圍中小心翼翼地往前滑著,我們的周圍迴響著車輪軋飛小石子的聲音和風吹過擋風蓬的聲音;此外,從林蔭道到山谷裡柏油路之間的陡坡上,除了夾雜著少許紅松外還長著高聳的櫟樹和山毛櫸,在稀疏松樹林中還傳來樹葉零散地掉落的十分微細的聲音。從高處的樹梢零散地落下來的樹葉被呈水平線橫刮過來的風所吹著,與其說是落下,倒不如說看起來更像在緩慢地橫向流動著,而且不停地發出一種漫無邊際的嚓嚓聲。

  「菜采嫂,你會吹口哨嗎?」鷹四一本正經地問道。

  「會呀!」妻子警惕地回答道。

  「到了晚上,一吹口哨、山谷中的人們就真的會生氣。阿蜜,你還記得山谷的這種忌諱嗎?」鷹四迎合我現在的心境,帶著一種自然的憂鬱感說道。

  「當然記得,傳說晚上一吹口哨,魔鬼就會從森林裡跑出來,祖母曾說是長曾我部來了。」

  「是嗎。我這次回山谷,才發現許多東西我都沒有記住。好像是記住了什麼,可又覺得不對勁兒,沒有信心。在美國經常聽到『根除』這個詞,我想確認一下自己的根,回到山谷一看,我的根已經完全被拔掉了,開始感覺到自己是一棵無根草,這才是真正的『根除』。我現在在這裡必須要採取適當的行動。到底該怎樣行動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越來越強烈地預感到有必要採取行動。總之,即使是回到自己的誕生地,也不一定說明自己的根正埋在那裡。也許你會認為這是多愁善感,可是的確沒留下我們的草屋呀,阿蜜。」鷹四露出與自己年齡不相符的無法恢復的疲憊感,「我甚至連阿仁都記不清楚,即使阿仁沒有那麼胖,我也肯定想不出來她以前的面孔,當阿仁認出來這就是自己曾經照料過的幼兒,開始哭起來的時候,我害怕地想,如果這個陌生的胖女人伸出來長滿脂肪的胳膊摸我的話,我該怎麼辦。我希望那種令人討厭的畏懼沒有讓阿仁感覺到。」

  來到山腳已經是夜晚,每個混凝土橋墩,都以不同的角度走了形,扭曲的橋上臨時架了保護器材,從橋的對面傳來明快的警笛聲。青年們發出了暗號,可在黑暗中很難分辨出他們的雪鐵龍。去森林監督員那裡還吉普車和鬥蓬回來的鷹四,穿著從美國帶回來的像獵裝的衣服,可是看起來還是顯得很寒酸、矮小。我在腦海中描繪著這個弟弟在美國民眾面前扮演一個懺悔的學運領袖的情景。

  可是一從山谷裡抬頭仰望那居高逼人的黑色森林就好像在說,「你完全是只老鼠。」不得不聽這種罵聲的正是我,而不是弟弟。因攙著妻子渡過危險的臨時便橋而感到緊張,在我的心中,回到山谷的喜悅心情的萌芽正在萎縮。從正下方的水面吹過來的風中夾雜著密實的水珠凍成的冰刺兒,它刺激著我的眼睛,好像要把我那只能看見東西的眼睛弄碎似的。從我們身後的下方,突然傳來一群不知什麼鳥的咕咕喔喔的叫聲。

  「那是雞!在曾經住過朝鮮人的村落,村子裡的小青年們養著雞。」

  通向海邊的道路上,從離橋一百米的下方有幾座房屋與穀間的村落分開坐落在那裡。那裡曾住過朝鮮人,被迫從事過森林採伐工作,因為我們現在正走在橋的中央,所以百米下面的雞鳴聲竟能直接傳到我們耳邊。

  「雞怎麼在這個時候還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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