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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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點威士忌,怎麼樣?」我對年輕人說。 「不喝,我可不喝。」 「以前你是不是一滴酒都沒喝過?」 「我?以前喝過呀。那還是定時制①高中畢業以後做日工那會呢。幹三天活兒,第四天就連氣兒從早喝到晚,喝杜松子酒。中間兒也稍微睡一會兒,但就是這個醉呀,醉得醒著睡著全一樣,那時候做了好多夢呢。」年輕人來到我身旁,把後背告在百葉窗上,弄得它嘩啦啦直響,熱情洋溢地訴說,聲音都有些嘶啞了。他臉上浮起微笑(這是我頭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微笑),眼裡閃著光芒(這光芒鮮鮮亮亮即便在黑暗之中也看得清楚),很是得意。 -------- ①定時制:規定最低的出席時數,利用農閒業餘授課的一種教育形式。 「那怎麼後來又不喝了呢?」 「因為見到阿鷹啦,阿鷹說,『人生苦短,濫飲何益』。所以我就戒了。打那兒起,夢都不夢它。」 鷹四很能發揮教育本能。作為這樣一種人的弟弟對我來說是全新的,是我以前不曾見到過的。弟弟威風凜凜地對年輕人說了句「人生苦短,濫飲何益」,那個打短工的年輕人竟因此而改變了自己頹廢的生活。而且那年輕人居然是微笑著說起這段往事的! 「要說阿鷹勇敢不勇敢吧」,年輕人看出我在這段關於酒的對話中已經折服,便重又提起傍晚時的爭論,原來儘管他小狗似地睡在地板上,可他卻一直盤算著怎麼為他的守護神恢復名譽。「六月份示威的時候,阿鷹一個人,幹了件別出心裁的事呢。你還不知道吧?」 為了能用新理論向我挑戰,年輕人把身子探到能從正面看清楚我的位置。我懷著隱隱的疑惑,望著年輕人的眼睛,現在那雙眼睛看上去像兩條暗暗的彈痕。 「有一天阿鷹參加了暴力團,把那些老夥計新同伴狠狠踢打了一頓!」 年輕人竊竊地也是高興地笑了,笑得天真爛漫。我積澱下來的厭惡感又被攪了起來。 「這種大冒險只能說明阿鷹不過是反復無常、好心血來潮的任性小子。這和勇敢可聯繫不上。」 「你是因為朋友在國會議事堂前面被打傷了,所以現在聽說阿鷹加入打人那夥兒,還揮著棍子亂打亂鬧,才恨阿鷹的。」年輕人的話露骨地表現出了對我的敵意。「所以你才不想承認阿鷹的勇敢。」 「打我朋友的可是警察。阿鷹也不可能打他。那跟這是兩碼事。」 「可是暗處非常混亂,誰知道呢。」年輕人狡黠地暗示道。 「砸開別人腦殼,結果被打的人瘋了,最後自殺?我可不相信阿鷹能打別人腦袋,阿鷹從小兒就膽小怕事,這點我很瞭解。」 說著說著,對這場於事無補的爭論,我已漸漸失去了熱情。出於疲勞和莫名其妙的憤懣,我仿佛覺得腐蝕了的牙齒紛紛脫落,弄得滿口裡都是不快與空虛的味道。死去友人的回憶又復蘇過來埋怨我:面對一個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死者,一個生者所能做的難道就是和這種毛孩子無聊地鬥嘴?這不就是說生者對死者一無所能嗎?儘管我沒有確實的理由,但是,這幾個月——友人去世、妻子開始喝威士忌、不得不把白癡的嬰兒送進保育院之後的日子裡(或許也與更以前的積累也有關聯),總有一種模糊不清的預感籠罩著我,基於此,我相信我的死相比友人還要愚蠢滑稽且不具任何意義。而且我死後,活著的人們大概不會為死去了的我做點什麼正經事。 「你還不理解阿鷹,阿鷹的事你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你和阿鷹就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你真跟老鼠一模一樣。你今天幹嘛接阿鷹來呀!」年輕人用像著了魔似的哭聲說道。我從他那似要落淚的臉上移開視線。他離開我,睡到床上他「同僚」的旁邊去,便再也沒一點響動。 我從妻子腳邊拾起威士忌酒瓶和晚飯時買來的供機場觀光客享用的機上餐用的紙杯,喝著那氣味不佳、口感刺激的東西。妻子只買最便宜的威士忌。嗓子灼痛,弄得我一時間像得了犬瘟熱的狗,連連發出可悲可歎的大咳。 「喂,老鼠,大黑夜的,幹嘛老盯著機場看啊?我有話要說,老鼠!」妻子叫道,她正在醉海的平均水位悠然潛行。我小心地抱著酒瓶和紙杯,坐到妻子膝旁。 「要是阿鷹問到孩子,可怎麼說好呢?」 「不吱聲不就得了。」 「可,要是阿鷹接著問我為什麼喝酒,就不能不吱聲了?」妻子發揮著酒醉帶給她的不可思議的清醒,說。「不過,要是回答其中一個問題,那剩下的那個就可以省下不答了,問題就簡單了。」 「簡單不了。要是你把兩個問題的因果關係弄那麼明白,孩子的問題,喝酒的問題早就解決了。不喝酒,新孩子怕也能懷上了呢。」 「阿鷹會不會也教訓我說『人生苦短,濫飲何益』呢?可是,我可沒心思接受再教育。」妻子斬釘截鐵地說。我給妻子往杯裡倒了些威士忌。」阿鷹沒准還以為我們帶著孩子來接他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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