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一四


  因此,我們的日常生活(軍事上是無須說的了,外交、內政再也不用操心了,這些都由他們幹)必須以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為樣板重新組織才行。但是眼前的問題是隨身攜帶的東西免稅通關的標準究竟如何呢?我周圍就有小聲談論這個問題的人。不過且慢,護照,現在這個行嗎?還是不行?簽證呢?我自己從周圍的人們抱怨憤怒與不安的小聲交談中,覺得根本上還是自由的。我們的土地,在它的創建期那不須說的了,整個「自由時代」包括在內,一直是獨立於外部權力構造的。等到藩鎮權力回歸到下邊,乃至廢藩置縣之後,大日本帝國統轄全國版圖之後,由於破壞人周到構想之下的精心創造,生有於這塊土地上的人有二分之一是國家權力管不到的。

  不久,由於五十天戰爭敗北之後,該組織雖然不得不放棄,然而即使這樣,堪稱這個組織根柢的破壞人的構想難道也會斷了根的嗎?所以,日本國即使被佔領了,就我來說,就我們當地的人來說,還是自立的。雖然這麼想,但是為了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我卻不能在一個傳承之中用夢幻語言敘述它未能建立起來的過程,也就是不能用我們當地的語言進行工作。只能靠也許由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全面禁用的日本話,我才能寫出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想到這些,除了幼兒時期以外從未有過的恐懼和心裡沒底的感覺,把我那早就罩上一層陰翳的意識和肉體弄得一團漆黑。我按照海關官員用中國話說的命令行事,我那紙剪的手工人物一般的身體提起兩個旅行箱,以趔趔趄趄的姿勢向前走去。我夢中的眼睛望著我這漆黑的背影。

  妹妹,一旦醒來,只要探尋夢中發生的具體的情節,我的頭腦在情緒上仍在夢中,一切還很清清楚楚。盎格魯·撒克遜血統,骨骼和肌肉就是明證的雷切爾就睡在我身旁。她在大學的自助餐廳喝了最初的一杯酒之後,直到和我到旅館開房間,中間去了好幾個地方,每到一處必喝龍舌蘭酒,始終辯論,沒完沒了。

  雷切爾一超過喝醉的水平,她就不再用英語了,只用西班牙語談論思想。雖然雷切爾在大學時學的西班牙語只是她的第三外國語,但是她得到墨西哥城大學的獎學金資格之後,就下定決心,盡可能地用西班牙語而不用別的語言。於是,和大學裡我這樣非西班牙語研究員談話時,才用她的母國語,她的日常生活絕對使用墨西哥式的西班牙語。酒精一旦使意識表層麻痹,反而造成這樣的錯覺:使以西班牙語當作母語而培養起來的人只是在一定期間使用英語。我靠自己有限的西班牙語的理解力,並不難對付把身體彎成一個環而且輕輕活動業已醉了的雷切爾的邏輯。因為,我覺得雷切爾的思想和她的倫理觀的原理一起簡單化了。我在傾聽雷切爾用西班牙語談話的過程中發現,使她那樣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的根本力量,是和她旺盛的食欲一樣旺盛的求愛情緒。

  我又沉沉睡去,又作了夢,因為那夢讓我彆扭,所以就醒了。雷切爾為了讓我睡得實,身體一動不動地裝作睡得沉沉的,我也為了不讓她發覺我已經醒了,所以也一動不動,追溯業已遠去了的夢中氣氛,想重新把夢中情節梳理個明明白白。我雖然想去追尋夢中的意義,但是龍舌蘭酒的醉意並未全消,腦子裡出現了羽田機場上站滿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那龐大的人數使人感到憋悶,日本話可能被禁止的預感逐漸增強。我心想,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對此十分懷疑,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將來麻煩可就大了,我為此而感茫然,心頭像壓上一塊石頭般沉重。夢中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軍裝非常醒目的綠和紅,和眼睛深處的彆扭感共存。

  因為躺著一動不動,困勁又上來了,雖然醒了一陣接著又睡了,但我畢竟是又睡著了。好像這睡著了只是為了再作夢,於是我又作了一個實感很強的另一個夢。新作的夢是我們還在孩童時代,妹妹,那夢源出於你我都經歷過的日本被聯合國軍佔領的事。佔領軍的吉普順著山谷間的縣公路上行駛,朝我們的峽谷開來,所謂代表我們當地的人們聚售在公路盡頭的峽谷瓶頸之處,也就是創建者們破壞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地方。他們在峽谷和「在」聽信了風言風語,對外沒有說這些人的姓名,然而實際上這些人卻是多年來受岐視的。而且站在他們旁邊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兩位,實際上戰敗階段他們沒有住在峽谷,這麼多年受岐視的人們的經這兩位老爹翻譯給佔領軍。這些人的存在引起夢中處於孩童時代的我深深的恐懼……

  妹妹,就讓我們從重新回憶起我們深深懷念過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開始吧。他們是從戰爭中期就疏散到我們當地來的天體力學專家。雖然他們不到四十歲的年齡,那拔頂拔得很厲害的腦門和野鴨嘴嘴唇的孿生學者,我們卻稱他們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這個稱呼的根據是他們為峽谷和「在」的孩子們,在兒童會上演了一出說明月亮軌道的兒童劇,我們就用他們扮演的劇中人物的名字稱呼他們的。也就是說,月亮離得近地點的是阿波老爹,遠地點的是培利老爹。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二人幫,至少在憲兵隊把他們帶走之前,具有峽谷的國民學校校長和鄰鎮警察局長都無權干涉的自由行動權利,為峽谷和「在」的孩子們熱心地組織各種遊戲,比對於他們那天體力學的研究工作還熱心。所以,當孩子們關在學校裡的時候,他們就覺得很無聊,不是到山腰的樹林裡轉悠,就是到教室的窗前向裡張望。遠看他倆仿佛複製的一般,體格相同,面孔一樣,兩人吐沫星四濺地邊爭論邊不停地轉悠。

  培利老爹和阿波老爹這二人幫是什麼原因從東京的某大學研究室移居於我們當地的,關於這一點,大人們有他們的說法,孩子們又添枝加葉。大致內容是這樣的:培利老爹和阿波老爹這二人幫,以他們在天體力學這一專門領域的能力,要計算太平洋之間火箭彈的軌道。在用不著擔心遭受空襲的這個山村裡,他們日以繼夜地進行太平洋之間火箭彈軌道的工作。累乏了走出房間的時候,這兩位天體力學專家就交談了他們的計算和對於未來局面的預測。

  妹妹,關於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事,我們知道別人不知道的許多事。他們租住的峽谷裡的一個獨家,他們的工作室中央相時地擺著兩張寫字臺,但是那上面卻沒有一張寫有數字的計算紙。有寫別的東西的紙,而且都是寫稿的稿紙和畫畫的紙。身為天體力學專家,卻給眼前的峽谷和「在」的孩子們編寫連環畫。妹妹,我指的就是那部題為(森林的怪物不可思議)的連環畫。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這二人幫的連環畫草稿,憲兵隊把他們帶走的那一天,可能是作為證物夾在必須帶走的文件之中一起給拿走了。不過,那本連環畫裡要說明的問題,妹妹,我們早就知道了。因為,我和你都是被寫進去的人,與此有關的幾個場景,我們都聽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預先作的說明之後,他要求我們再用兒童語言而且是我們當地的方言說一遍,然後由他們描寫。雖說連環畫的情景是根據相對性理論並包括了宇宙終極的概念。本來每一場情景的主題都是很難的,但不論多麼難我們都沒有拒絕。因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二人幫教給我們的內容,我們都能準確理解,如實反應,所以從不要求我們作第二次。他們對於我們的錯處親切地改正,我們更改的話讓我們自由地選定,而且他們為此而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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