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生的定義 | 上頁 下頁
三七


  從德克薩斯大學往回返的時候,順便到巴克萊——和去年秋天在同一研究所生活過的朋友會會面,看看在此工作期間給我以鼓舞的樹木,懷著這種想法才繞道而來——時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儘管正是總統選舉之前的忙亂時期,然而繼去年秋季E·P·托姆遜的講演之後,今年秋季批判核狀況的高質量的講演系列照舊開始舉行了。連續一周的講演之中有一天是邀請了西德的進入議會大搞反核運動的培特拉·凱裡和巴斯齊安將軍,特別是前者的發言,大受學生聽眾的歡迎,這種情況據說是常有的。大學的美術館裡正在開威廉·莫裡斯的展覽會。

  展覽會展出的是莫裡斯製作編織品、彩色玻璃製品、書籍裝釘等等,那些書籍包括莫裡斯的《社會主義者同盟的運動》在內,大部分是評傳方面的書,而作者就是E·P·托姆遜。我認為,去年秋季托姆遜的講演所播下的種子,居然這樣多方面而且扎實地在巴克萊生根發芽。聽過托姆遜關於批判核狀況演說的學生,相隔一年之後,從展覽會上看到莫裡斯的實際製作和構想的世界史,可以說接觸了一個傑出人物的正確生活態度的典型,其意義是深刻的。我以為托姆遜一定會想到,假如莫裡斯生活在今天的核狀況之下,肯定認為他是最可信賴的民眾反核運動的領導者。

  從新疆往回返的路程中,經西安、北京然後在上海稍事逗留,我們一同旅行的夥伴得以拜訪了當今亞洲最大的作家之一的巴金。我在今年于東京舉行的國際筆會上聽到巴金的講演,那是最使我感動的講演。那一天迎來了他的80歲生日,這位大作家對我的旅行夥伴竹西寬子說,他也去過廣島,他一直祝願被炸的人們幸福地生活著,《儀式》一書的作者竹西也以謙和但也如實而有充分信心的獨特語言作了簡短的應對。當時那番光景是令人難忘的。

  我對於作家們的談論,以為他們或者她們是把自己的話寫成文章的人,所以我的習慣是從不引我耳朵聽到的他們說的話。在上海,時序已是初冬,下榻之處有廣闊的前庭,樹上仍有尚未辭枝的紅葉,我在房間裡引用兼有寬鬆與緊張氣氛的兩位文學家的文章。

  先從《儀式》開始。「那夏天的晚霞之美,並不僅僅是夕陽的緣故。蒼茫之色首先從東方消失,漸漸地溶進灰黑色,天空雖然增加了暗度,但是晚霞始終未斂。不僅這樣,隨著相反一方的天空轉暗,這一方的紅光卻亮了起來並且越來越擴大。阿紀蹲在不知是誰家的旱田的那塊窪地裡,一動不動,呆呆地仰頭望著傍晚的天空。/早晨、閃光、爆炸聲、噴煙、疾風、火……到此為止還記得清楚。其後,我就不知道怎麼樣了。這就是阿紀的記憶中填補不上的空白部分。/阿紀蘇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被不認識的人摟著向大海跑去。他眼前看到的是扯開口子的襯衫,燒焦了的褲子,滲著血的短衫,少一隻袖子的單長衫,灼傷的皮膚,坐在地上哀哀無告地看著眼前過往行人的老人,兩臂摟著孩子的年輕女人,光著一雙腳的大學生……『著火啦!』有人這麼喊了一聲。回頭望去,只見市街被黑煙包圍,阿紀一點也估計不出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想一想都覺得可怕。/阿紀提著一個空鐵皮水桶來到那塊窪地蹲下。『為什麼拿一個桶來呢?』往這聚集的人以奇異的目光看著他,尖聲地說。人們的嘈雜聲突然停下來的時候,聽到低沉的海嘯。快到傍晚時刻,窪地上奇形怪狀的人越聚越多。/已經不是夕陽殘照的時刻了,地上的餘燼烤著天空,一直烤了一個通霄,過不多久天亮了,同時再也看不見餘燼的光彩。天亮之前,令人恐怖的聲音像雪崩一般三番五次地搖撼著這塊窪地。風送來烤肉的香味。也時時傳來蛙聲。

  巴金在國際筆會東京大會上的講演中有下面一段話:

  親愛的朋友們!討論核狀況之下的文學時,我們不能忘記當前緊迫的國際形勢。外國軍隊依舊侵犯別國的領土,殺戮別國的人民大眾,破壞別國的文化。兩個核大國之間的核裁軍談判毫無進展,核軍備競賽愈演愈烈,世界各國人民頭上正在吊著達摩克裡斯的劍。說不定有朝一日核彈頭就落下來,那時候蒙災受難的就決不是廣島那麼大的範圍,整個文明世界統統遭受巨大災難。但是,核狀況下的文學也決不是悲觀主義文學。不論任何時候,我們都不能把人民大眾的力量估計過低。因為人民大眾永遠是我們作品中無可取代的主人翁。發達的科學技術應該給人類帶來幸福,原子能應該貢獻于人類的進步。和平建設才有助於促進人類的繁榮昌盛,對於作家來說,擁護和平是無可回避的責任。/核狀況下的文學,本來應該是建設和平的文學。文學是應該表現人類如何以其才智建設美好生活和燦爛文明的。作家的筆應該產生大量打動人心的作品,用人民大眾在生活中創造的奇跡豐富我們的作品,反過來再用我們的作品鼓舞讀者。在東京大會的會上,用興高采烈的語言,推心置腹地暢談我們美好的未來——這完全是理所當然的。然而我們卻做不到。因為我們的頭上籠罩著烏雲,我們耳朵依然聽到戰爭的呼喊。我們不能忘記廣島的悲劇。/……我們反對戰爭,尤其反對核戰爭。我們堅持和平,尤其希望長期的和平。對於我們自己的力量不能估計過低。我們手裡的筆能夠產生力量。以文學具有的無言的感化力培育人們的靈魂。

  竹西寬子仿佛以其明朗平靜而且始終強韌有力的聲音談她的回憶。巴金那和靄可親的面孔蘊藏的是強烈而毫不動搖的祈念。我們可以分出能理解這些話的人和不能理解這些話的人,前者之中也可以分出從中立刻看出戰鬥的人道主義的人和對此視而不見的人,最終的結局難道不是這樣分的麼?我們如果仔細看看自己周圍,或者如有擴而大之能觀察海外的眼力,那麼,就會在許許多多的地方,許許多多的情況之下,戰鬥的人道主義,證明自己確實是威風凜凜的人道主義,確信自己的自由與寬容、自由討論的原則,決不可能被它的仇敵們寡廉鮮恥的狂信主義眼看著就給吞食下去的人道主義,直到現在仍被優秀的人們堅持不懈。對於主要靠寫出來的語言表達觀察的情況和人這種類型的我自己來說,這也就是最上限了,我自己是這麼看待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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