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生的定義 | 上頁 下頁
三四


  圍繞著這詩句,我已經寫了小說,也用來作過講演。小說確實是以我的殘疾兒子為內容的。前面提到的講演中,我介紹了《布萊克,帝國的反對者》作者D·V·阿德曼,以《阿靈利加》中的幾節寫成的1776年「獨立宣言」的詩,以及它的表現、讀解。我們知道,阿德曼1793年寫的這長詩,在昂揚法國革命精神,在歐洲整個地區被當作美國獨立原理的追求生命、自由、幸福的權利,以及推翻壓迫的權利,看作給他們帶來了力爭解放的思想而被熱情謳歌。前面引用的一段就是和自由有關的部分。(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有人看了我引用這首詩的小說,他沒有看它的結尾,只憑看到的描寫過程的文章,就批評我是把殘疾孩子和他的父母一起,全當作鎖在終生殘疾這條鎖鏈上的靈魂了。然而我考慮著布萊克的根本思想,同時也想到另外一面是這現實世界的人全都被拴在鎖鏈上了。有殘疾的人遇到偶發的一些事情時,就更加陷於窘境,在這些方面使他們得到解放這一點,和一般人是沒有什麼不同的。

  如果細說起來,以我的兒子為例,他在某個時間點上是怎樣退到倒退的方向而痛苦不堪,隨後又怎樣趨向於前進的方向,或者再邁出一步解放自己,即使我們家人也難於掌握他這個過程。至於他本人,就更是困難的了。殘疾孩子不可能認識到他自己的心理上如果朝著治癒方向去想,有意識地這麼作,該怎樣加快地治好自己。然而一般普通人卻是無論誰都能自覺做到的。

  根據我個人的經驗,我以為下述內容很重要:殘疾兒在日常生活上,以及偶爾遇到自己無力處理的困難時刻,他們是怎樣感悟、思考、行動的?對於這些,不僅他的家人,即使周圍的人也應該盡可能多方面地注意觀察和理解。有的時候——重度殘疾兒更是常見的情況,他們在許多場合是和他的家人一起痛苦地奮鬥,這種情況是常見的——殘疾兒不知應該如何感悟,不會思考,也不能行動,所以還必須力求瞭解他們為什麼會這樣。

  我想,經過努力,把殘疾兒全身發生的信息同獄中作家越過人為的傳達障礙發出的信息相比,前者未必是輕率的想法。我們需要的是努力把這種缺陷部分,或者在傳達過程中難保完整的信息,如何復原、修復,然後很好地理解它,以及怎樣才能創造出達到這一目標的能力。

  透過歷史的時間的障壁讀原著,也是如此。試舉眼前的例子,對前面引用的布萊克的原著的理解,對於本世紀的研究者們來說,的確是需要努力的。布萊克長而且大的預言詩,除了唯一的例外,在出版書肆是找不到的,這位既是畫家又是詩人,只有以其天才的藝術完成的彩飾版畫才能被人們看到。布萊克生前,已經有人對他預言詩大加貶斥,說他的詩帶有狂氣,含義脈絡不清,隨意誇張。開始給予明確評價之後——那是凱恩斯主編真正的原著印刷刊行的本世紀以後的事,這樣一來,甚至有的研究者簡直把1757年生1827年去世的布萊克,當作20世紀的詩人來研究——首先是由葉芝代表、立足于西歐密教傳統的理解,此後是結合同時代的情況進行的解釋。可以說,它的頂峰便是阿德曼的研究。

  今天的布萊克研究者們的工作,有上面提到的阿德曼,以及注意對其傾向的研究的同時,把秘教傳統中的布萊克當作從今天走向明天的水甕座時代預言者的卡斯林·萊恩,他們確實多方面地理解布萊克的原著,而且把它作為一個人的事業綜合集中。由於多方面地理解和綜合集中,今天呈現於我們面前的布萊克形象,曾經被鎖在歷史時間障壁的靈魂得到解放,既顯示了他新的光輝,也使我們許許多多的人受到鼓舞。

  說到我和「獄中作家日」的關係,我過去和獄中的文學家還真的有過關係,我對這文學的工作直到現在依然關心,這人就是韓國詩人金芝河。他的書,屢遭禁止發行,他也屢次被關進監獄,在這過程中,當詩人被宣告死刑的時候,他最後採取絕食鬥爭以示抗議。許多的聲援集會我都參加了。還有,去年我在加里福尼亞大學巴克萊分校講學的時候,和當地大赦活動的支持者們召開了「談金芝河的文學及其人」的集會。該地來自韓國的移民依然增加,集會又是在韓國留學生較多的巴克萊分校舉行,所以我也作好了思想準備:對於金芝河抵抗的政治體制未必持批判態度的人們,對於日本人傳達金芝河思想的這次集會如果出面妨礙開會,那就聽其自然了。然而不僅韓國人聽眾,即使白人知韓派的聽眾也有熱情反應,我再次感到金芝河深厚的影響力。

  我有時候也想過,日本人對金芝河顯示的文學方面或者超文學的信息,如何理解的問題。日本人對於韓國和韓國人不怎麼瞭解。日本人對於朝鮮這個國家和朝鮮人曾有過的犯罪行為業已忘卻,現在的課題是對於朝鮮半島這兩個國家沒有加深瞭解,不同水平的指責已經屢屢出現。在這種情況之下,日本人廣泛的關心可以說只集中在一個詩人金芝河上了。他的作品中對日本和日本人的批判,把《源氏物語》的題名遊戲文字化,改為《糞氏物語》就是極好典型。它對我們的眼睛和耳朵來說決不是舒服的。所以,日本人對金芝河熱情容納,我以為確有深層意義。他從獄中發表的《良心宣言》,給與日本年輕一代的衝擊是驚人的。

  但是失掉自由的金芝河所表現的既有複雜的側面又極其明確——政治層面如此,文學層面也是如此,我認為金芝河屬￿亞洲式奇形怪狀現實主義的形象體系,在文學上把自己從根本上引到自我革新的方向上,我是這麼想,也這麼寫了——而形成對照的是,一個時期以來我國出現了奇妙的現象。隨著時間的進展,把金芝河關起來的總統遭到暗殺,然而他的苦難日子仍在繼續,最後獲得釋放,但是詩人的自由卻受到了限制。日本的新聞記者是用不著多說了,像那些精力旺盛的作家也前往韓國逗留不返,很想和他見面。我作為參加過拯救金芝河運動的人,曾經擬定旅行計劃,申請護照前往韓國旁聽對金芝河的宣判但遭到拒發簽證,因為有此經驗,又使我考慮到像我這樣的人再同金芝河聯繫是否合適,所以我只好不再作親赴韓國的打算,注意新聞記者和作家的報道。

  但是關於金芝河自由受到限制的為數不多的報道,我覺得幾乎沒有新的情報。我所看到的只是,金芝河在繁華街大喝其酒,或者我和金芝河喝了個通宵,如此等等而已。我想,如果對金芝河的工作依舊關心的人,即使酒席上和金芝河談過話,他也不可能不問問他根據獄中寫的創作筆記完成的敘事詩《張日譚》的進展狀況,然而關於敘事詩的事連提也沒有提過。

  和他見過面的日本作家說,金芝河現在不考慮政治批判那樣的小事,而是構思更大的更有普遍意義的問題。現在只能看作方向上大致未錯的信息而已。不過人們當時對於這個信息主要理解為新聞記者們散佈的「轉向」說的一個補充。總而言之,金芝河獲得釋放,雖有一定的限制然而還算得上自由了,允許多方面地觀察他,但是卻不允許把這些觀察可能綜合成真實的信息傳達給外界,結果仍舊是把他罩在一個奇怪的障壁裡。以上這些就是我幾年來的感想。

  然而金芝河自己打開這信息封閉環境的是他那大說①《南》第一卷的出版。雖然遭到韓國禁止發行的處分,但是已經決定停刊的文藝雜誌《海》仿佛開了最後一朵花,刻不容緩地把它翻譯出來,組成特輯出版,計劃之周到,速度之快,我以為是特別出色的。對於金芝河八年來的沉默曾作過種種猜想的日本人來說,《南》第一卷的出版,可以這樣說,這是以綜合手段送來準確無誤的巨大信息。因為它是對於作者具有喚起多方面觀察理解力量的作品,而且如果將其內容綜合概括,那麼,經過多年考驗和鍛煉堅定不屈的詩人之像,仿佛近在我們身旁一般站立起來了。它使我們不能不想到,文學原著決不會被其後的信息所攪亂,它是具有強大的直接的影響力。

  ①即並非「小說」之意——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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