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生的定義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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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孩子躺在特殊嬰兒室面對玻璃窗,儘管看起來仿佛長著兩個腦袋,但是很精神的紅撲撲的那張臉,在我每天跑去隔窗窺視的過程中就培養起如此堅定想法了。此時此刻總是想起學生時代從英國小說中讀到的「這可悲的小生命」那句話。這個嬰兒的確是以悲慘的狀態誕生於人間的,雖然只過了幾個星期,但是他活著,他存在於人間,這一事實是任何人都抹消不掉的。我深深感到,雖然有神,但是任何神也抹消不掉這個事實。於是,我就下了決心,給「這個可悲的小生命」當證人,證明他生下來了。他確實是存在的,也就是接受這個孩子,好好照看他,和他一起生活。而且我也預感到,我這份證言,一定會成為我這文學生涯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開頭我並沒有想把這個經驗寫成小說,從年輕學生時代就開始有了的寫小說這種工作,面對畸形兒子誕生這件意料之外的事,自己難免絕望,對於重新打起寫小說的精神沒什麼用,不可能成為今後賴以發展而可供攀援的繩索。只是在有了直面痛苦的自覺之後才產生了寫的想法。 從殘疾兒子誕生那年起,我就以和那些廣島原子彈受害者們頻繁的死與生,以及和他們共同生活共同奮鬥的醫生們的行動與思想——以自己冒著原子彈災害開始邁出治療受害者的第一步,後來擔任原子病醫院院長,狠抓白血病和原子彈受害者第二代兩個課題的重藤文夫為核心人物——為內容,開始寫報道文學。我在此項工作中逐漸理解到,這是為了把自己和殘疾兒子共同生活下去的決心與實踐,無論如何必須使之社會化而採取的手段。原子彈受害者們是那樣地生活,然而活下來了;是那樣的一種存在,然而畢竟是存在的。之所以能夠這樣,是因為任何人都無法取消他們作為個體的生存這一事實,同時也受到核時代之下人類的生存無法取消的現狀直接影響所致。在原子彈受害者的生與死上,可以看到人類存在的「不可能被破壞」的「顯現」最現代的表現,而且我還通過同殘疾兒子共同生活發現了它。當時的我倒是很難說把它充分意識化了,但是內心深處確是那樣希望的。現在我決不是誇耀自己的天真,大談自己20年前的預感和希求一概應驗,而是被許許多多令人痛恨的思緒糾纏在其中想起來的。身有殘疾,同殘疾鬥爭中成長這一事實本身,就不能不遇到新的困難,僅僅考慮一下,不遠的將來,就不得不老實說,前景一片漆黑,總而言之,每次遇到具體困難無不花費好大力氣一一克服,然而過不多久兒子的狀態依舊故技重演。同這樣的兒子共同生活,對於他的母親和妹妹弟弟來說,顯而易見是一種艱苦的生活。確如兒子信上所說,他自己是極其痛苦的。所以他喊出:「我算完啦。活了20年真遭罪。」但是,我這作父親的不消說,全家所有成員也都是通過同他共同生活,確實看到了人類存在的「不可能被破壞」的「顯示」。特別是我自己,通過養育他弟弟妹妹的實際勞累,更能明確地這樣說。 正是反復積累了作為個體的人的存在「不可能被破壞」的「顯示」之經驗,才對於這20年來越發窮凶極惡的核狀況——從今年起《原子科學家新聞月刊》的「表示審判日到來之鐘」上,表明距核戰爭還差3分鐘——之下,相信埃利亞德所說的人類追求再生的意志照樣能克服危險的「樂觀主義」。當然,這「樂觀主義」對於我們市民來說,如果不注視著核狀況,不採取措施防止它反對同世界規模的恢復生命的行動,那麼就很難說不變成極其醜惡的犬儒主義。 我在前面的「為了同使『親切』成為不可能者作鬥爭」中說過下面的話:「年輕的人們最近愛說親切這個詞。說什麼親切的人啦,喜歡親切啦,等等。足以反映這種流行時尚的,是廣告一類的東西上也愛用『親切』這個詞了。親切當然是好事,我自己就過於毫無抵觸地親切,但是如果問我喜歡把親切掛在嘴邊的年輕人麼?那我必須說未必喜歡。因為我想請年輕的人們考慮的是,如何把親切這個詞在社會裡給它定個積極的位置。/具有社會意義的親切,難道不正是和那使親切成為不可能者作鬥爭這件事麼?親切是人的極其自然的態度。嬰兒就是很親的。一般的人都有親切的地方,但是那樣的人在社會性的生活過程中,有的人就對人不大可能親切,或者遇不上親切的人。因為有使親切變成不可能的制度。同這種使人不可能親切的結構或制度鬥爭,我以為這才是使人在社會生活中親切待人的條件。/令人不可能親切的結構或制度,在我們周圍俯拾即是,不可勝數。肢體不健全的人想坐輪椅外出,但是使之無法辦到的種類繁多的結構,任何人都有目共睹,我認為那都是妨礙人親切待人的。使人不可能親切的最甚者,莫過於核避難所一類的設施,對於超過定額人數的人還必須用機關槍阻擋。我認為有必要把這些障礙一個一個地撤掉,讓所有的人,特別是讓青年人能夠彼此親切相待,或者同妨礙人們親切相待的人或事鬥爭下去,改善現狀,這對於創造真正親切的日本人是非常必要的。削減福利預算,擴充軍備,一心想威脅亞洲各國,強調日本社會是競爭社會等等,如果日本文化被這麼一小撮人弄得覆滅,那麼,日本、日本人留給人們的記憶豈不成了世界上最粗暴、最野蠻、最下流的麼?」 我這樣說的同時就感覺到,「親切」的定義還不夠充分。於是在一次講演會上,因為聽眾都是殘疾人的父母,所以就仿佛按預先約定似地對作為前提的「親切」定義作了追加,想加上幾項意義使它更加有力。我第一個提示的是對於我前面業已提到的人的存在「不可能被破壞」的「顯示」予以特別重視,堅持以它作為人生觀根本的態度,並同這樣的「親切」共存。 並且主張把美國科幻小說引導到智慧小說的水平,把對於核文明一直寫了許多反省與考察文章的鮑涅卡特,以及現在認為必須重新評價的奧威爾兩人,認為最值得期望的資質合乎禮儀(decency)和「親切」組合在一起而共存於內心的人,特別把他們對年輕人作了一番描述。decency一詞,是鮑涅卡特小說的根本精神,奧威爾回味參加西班牙市民戰爭殘酷經歷的《加泰羅尼亞讚歌》上說:「非常奇妙的是,由於在西班牙的全部經歷,使我對人的信賴沒有動搖,不僅沒有動搖,反而對人的優美更加信賴了。」評論奧威爾的《水晶的精神》作者伍德柯克,分析了《一九四八年》之後這樣說:「這個世界上,精英人物的分離獨立終於完成了。因為精英人物已經不是社會性的存在,而是政治性的存在。不是傳統性的存在,而是基於意識形態的存在。為了使企圖改變這牢固的金字塔形社會的活動無法出現,黨靠改寫歷史想把過去完全改了,其次是想把使用的語言抽掉骨頭,企圖把自由啦,正義啦,像樣子的人啦,僅僅表現如此概念的語言早已不存在的狀況創造出來。」我這是從《奧威爾的整體像》日譯本引用的,同時也希望decency一詞用日語難以恰當表達這一點給以理解。譯文寫的是「真正人的親切」所以我就援例了,本該譯作「莊重體面」的。(晶文全書,奧山康治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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