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兩百年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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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麼,十二歲的我深刻理解了魯迅的這段話了嗎?在這裡,我要模仿魯迅的口吻,認為無所謂已經理解,無所謂沒有理解。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十二歲的我從內心裡珍視這句話,認為寫出這種話語的魯迅是個了不起的人。在那之後,分別於十五歲和十八歲的時候,我又借助新的譯本重新閱讀了這段話語,就這樣加深了自己的理解。現在,我已經七十一歲了,在稿紙上引用這段話語的同時,我覺察到,依據迄今為止的人生經歷,自己確實加深了對這句話語的理解。而且我意識到,自己從內心裡相信現在之中有希望,那是魯迅所說話語的意蘊……

  剛才我說過,依據迄今為止的人生經歷,自己確實加深了對這句話語的理解。下面要涉及我個人的話題,請大家允許我說說那些經歷中的一個具體事例。我的長子出生時,他的頭部有一個很大的、瘤子一般的畸形物。如果不做手術的話,他就可能存活不下去;可如果做了手術,今後也許眼不能見,耳不能聽,最終成為植物人狀態。主治醫生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於是,我就產生了動搖。然而,我的妻子卻要求醫生立即準備手術。

  手術前,我們為兒子起了一個名字,叫作光(那是祝願他的眼睛能夠看到光明)。手術後,他的眼睛果然能夠看到光明,耳朵也能夠聽見聲音,可是,他在智力發育上的遲緩也隨之顯現出來了。直到五歲的時候,還從不曾說過任何一句話。然而,有一天他似乎對電視機裡傳出的野鳥叫聲表現出了興趣,我便把灌裝了野鳥叫聲的唱片轉錄到錄音帶上,循環往復,整日裡在我們家中播放。首先傳出的是野鳥的叫聲,片刻之後,便是女播音員的聲音。這就是那個錄音的順序。鳥的叫聲,鴿子;鳥的叫聲,黃鶯;鳥的叫聲,白臉山雀……這個錄音帶聽了一年之後,我把光帶到夏日裡避暑用的山間小屋去,當時將他扛在脖頸上漫步在林子裡。在林子對面的水塘邊,水雞叫了起來。片刻間,騎坐在我脖頸上的光突然說道:"這是、水雞。"這就是光使用語言的開始。

  以這個野鳥叫聲錄音帶為契機,讓光進行語言訓練的會話,就在光與我和妻子之間開始了。後來發展到以鋼琴為媒介,訓練光回答出音域的名稱和調子的特性。從在那片林子裡第一次說出人類語言那一天算起,十年之後,光能夠創作出短小的曲子了,將這些曲子彙集起來的CD發行後,竟擁有了為數眾多的聽眾。雖然光現在只能說出三歲兒童的語言,可他一直持續地做著具有豐富內容的作曲工作。

  光的第一次手術結束後,又接受了第二次手術,裝上用以保護頭蓋骨缺損部位的塑料板。經過這一番周折後,光終於回到家裡,開始了與我們共生的日子。當時,妻子什麼也沒說,但是我清楚,她這是決心接受智障的兒子,為了一同生活下去而在積蓄力量。另一方面,我認為自己與光共生的將來是沒有希望的。也就是說,就光的症狀而言,是不會有任何改善的可能性的。可是,在承認這一切的基礎之上,自己決心接受這個孩子,並為之積蓄力量。

  當光通過野鳥錄音帶的訓練而發出人類語言的時候,我覺察到一條希望之路開啟了,隨著光的CD受到很多人的歡迎,那條希望之路也便成了很多人都在行走的大道。我就是通過這樣一些經歷,逐漸理解了魯迅的話語。而且,我現在同樣堅信,希望是存在的,那是魯迅話語的真實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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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才我已經說了,十二歲時第一次閱讀的魯迅小說中有關希望的話語,在將近六十年的時間內,一直存活於我的身體之中,並在自己的整個人生裡顯現出重要意義。

  接下去我想說的是,對於自己也很重要的、與希望並在的另一個話語——未來,以及有關未來這個話語存活在我的身體內部的定義是如何來到的。

  不過在此之前,也就是現在,我必須預先說明一下這樣做的理由,也就是我為什麼要重新考慮未來這個話語,並決定在大家面前說起這個話題。我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實業家,我是一個小說家。也就是說,我沒有與國家權利有關聯的任何力量,也沒有實際驅動政府組織的力量。同時,也沒有從事將日本經濟與中國經濟積極聯繫起來的工作。

  我是一個無力而又年邁的小說家,只是我認為,小說家是知識分子。這是三年前因白血病而去世的、我多年來的朋友、美國的文學研究家愛德華·薩義德的觀點。被稱之為學者、新聞工作者、小說家、詩人、音樂家和畫家的那些人,在各自的專業領域內,用自己一點點積累起來的知識和技能從事著工作。但是,當他們認為自己所在社會的進程停滯時,就必須離開其專業領域,作為一個對社會、對國家、對世界感到擔憂的非專業人士聚集起來並發出自己的聲音。因為,這是知識分子的本職。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圍繞日本社會的進程,我也一直與那些值得信賴的朋友一同發出自己的聲音。

  現在,日本與中國的關係並不好。我認為,這是由日本政治家的責任所導致的。我在想,在目前這種狀態下,對於日本和中國這兩國年輕人之間的未來而言,真正意義上的和解以及建立在該基礎之上的合作,當然還有因此而構建出的美好前景,無論怎麼說都是非常必要的。於是,我明白了自己想要述說的內容,現在在北京面對著你們、回國後在東京將要面對那裡的年輕人進行述說的內容,並為此而做了相應準備。在今天講話的結尾處,我還會回到那個問題上來。我想說的是,我認為現在日本的政治家(直接說來,就是小泉首相)有關未來這句話語的使用方法是錯誤的。我想就未來這句話語的使用方法談談自己的見解,這句話語的使用方法是我年輕的時候從法國一位大詩人、評論家那裡學來,並一直認為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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