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康復的家庭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從性格上說,光是一個十分認真的人——他對我表現出明顯的生氣,一般都是因為我對他開玩笑有點過火。從幼年時期就是如此。他為了使說話或文章具有幽默感,雖然其中也有無意識的風趣,但往往刻意追求。

  因為寫賀卡是在年初,他想今年肯定還有許多人和母親一樣過五十六歲生日。的確是這樣。但是每天也都有人進入五十七歲,他裝做沒有意識到的樣子。這顯然是光想製造的幽默。今年五十六歲的人好像在逐漸增加。

  每週星期三坐電車去牙科醫院看牙,這是光的現實生活。他小時候就牙齒不整齊,刷牙不乾淨,經常出現問題。也曾經全身麻醉後同時拔去幾顆牙。那次我也非常緊張,不亞於他出生以後不久做頭蓋骨手術的情景,一直坐在候診室裡等待。

  進入青春期以後,光開始患癲癇病。由於連續服用抗癲癇劑,副作用日益明顯,牙齦紅腫,出現草莓狀的紅包。因此不敢用牙刷刷牙,他的大部分牙齒開始松晃,口臭也越發厲害。

  但是,自從妻子帶著光去位於梅之丘的牙科醫師會牙科中心就診以後,在牙科衛生員極其細心周到的指導下,他的牙齦狀況明顯好轉。對於家有殘疾兒的母親來說,牙科中心無異于救助恩人。我在一旁看著光每天晚上使用各種形狀和不同功能的牙刷刷牙時,不由得感受到母子倆付出的努力……

  牙齦狀況好轉以後,下一步就是由專職醫生拔牙和安假牙。光的牙齒治療已經進入這個階段——其實今天下午我就要陪他去醫院,醫生預先告訴我說這次治療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於是我一大早就開始工作,想趕在去醫院之前把草稿寫出來——光本人好像也很擔心。但是他大概為了讓母親放心,故意寫道「我不太害怕」。

  光寫的那段話的中間部分大概是這樣的情況:最近岳母經常從作為她臥室的客廳走到大門口,再回到屋門,在大門口和屋門之間來往走動,那樣子像是在等待已經約好的舊時朋友的來訪。只要看見信箱裡有報紙,甚至哪怕是一張小廣告,都要拿到起居室裡交給我。她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不論我是在寫作還是看書,都要從椅子上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接受。否則她會拿著小廣告一直姿勢端正地站在那裡。即使沒有什麼可送的東西,直至兩三年前,還每天進來詢問家人是否安康。但是現在只是在大門口和屋門之間來回走動,雨天也不例外,弄得門口的腳墊上淨是泥土。

  我怕她摔倒再次骨折,但是她每三四分鐘就在大門與屋門間來回走動,根本勸不住。心想她是否作為一種有益身體健康的運動呢,只要她願意也就算了。但是光對外祖母的這種舉動——光從職業培訓福利院回來後,總是躺在起居室裡聽音樂或者作曲,外祖母在門外走路的動靜聽得十分清楚——好像心裡很難受。

  岳母的這種走動有時從天一亮就開始,午後稍晚一點時間最為頻繁。為了填寫最近開始接觸的老年人生活照顧中心的管理員送來的調查表,有一天,我一邊工作一邊在稿紙邊上記錄岳母開關大門的次數,結果記到一百多次,只好停下來。

  一到五點,雖然家人的晚飯時間尚早,妻子就把岳母的晚飯送到客廳。吃過這頓飯,雖然也有例外,但她就呆在自己臥室裡,不再出去走動。於是光對外祖母的煩心,至少今天才算是輕鬆下來。我是這樣的感覺,所以「每天,我喜歡傍晚。因為端來晚飯。哪個家庭都一樣。說是傍晚,其實就是五點。」

  光在這裡想強調,對於自己來說,給外祖母端來晚飯的五點才是最令人高興的傍晚時間。

  其中最讓我和妻子感慨的是「哪個家庭都一樣」這句話。想起來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每次家人團聚,即使外祖母話語不多,她也是一家人的核心。她對光說話格外親切和藹,所以外祖母和光的組合成為家庭的軸心。但是,不久以後,外祖母便不再走進我的起居室裡。即使送報紙或者小廣告,也是我一接過來,她便立刻返回客廳。有時打開一道門縫觀察外面的動靜,一看見光要上二樓的臥室,立刻出去擋在他面前,和他說話。但是她問的話往往使光難以理解,只好低著腦袋一聲不吭。例如外祖母向光打聽明治末年死去的她的哥哥的消息,

  或者問光是否對那個年輕的軍官還有印象……

  妻子除了給母親端飯和送點心之外,整天忙於家務和負責我的工作上的聯繫事務,所以很少去客廳和母親聊天。女兒在大學的圖書館工作,每天辛苦勞累,好像週末也很少和外祖母說很多話。這麼說來,好像就外祖母不是家裡的成員似的。哪個家庭都一樣。

  我和妻子逐漸覺得心頭黯然。此後妻子在客廳裡陪伴母親的時間似乎多了起來。到成城大街兩旁的櫻花盛開的時節,我們觀察光的狀態,打算帶他去賞花,此前先帶岳母到附近觀賞染井吉野櫻和山櫻。我們做好準備出門時,儘管光依然照樣躺在起居室裡聽FM,表現出毫無興趣的樣子,妻子和岳母還是叮囑他好好看家……

  岳母大概不會對現在的事情重新表現出強烈的關心,也不會清晰地回憶起往事,和家裡人聊天。這一陣子光接連幾次癲癇病發作,而且比較厲害,身心疲憊,所以每次接送去職業培訓福利院都要格外小心,而次子從四月起轉到本鄉校舍學習,也就不能指望他去接送哥哥了。我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如果早晨和下午兩次往返職業培訓福利院,中間這一段時間往往無法工作,只好躺在沙發上休息。

  十五年前那種自然而然的家庭感覺,似乎能夠一直延續下去的那種信心十足的康復狀況,已不復存在,一去不復返了。這種滿含懷舊情緒的感傷往往襲上心頭。

  那個時候,在北輕井澤的別墅山莊,光每天早晨帶著弟弟妹妹跑「馬拉松」,我工作結束以後,就跑到熊川釣真鱒。妻子則登上後山的斜坡,從人們一般不注意的窪地裡採摘堅硬女婁菜,仔細寫生。住在關西的岳母每天從電話裡聽到我們這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卻像是發生什麼大喜事一樣,高興地聲音激動……

  但是,我不能一直沉浸在這惆悵傷感的情緒裡。坦率地說,也沒有這樣的時間。最近這一陣子,我只能時而抽空接送光,但知道年底要更換老師,還有一些新生進去。光還要繼續治療牙齒,家裡的其他成員也都面臨新的工作和學習環境的變化。而且一到午後稍晚一點時間,岳母就開始在門外來回走動……

  在家庭的這種日常生活變化裡,即使不斷有東西被毀壞,但也有什麼東西在毀壞中恢復、再生。我偶爾閱讀有關老年性癡呆症的書籍,上面刊載有腦的縫隙的照片,知道岳母這樣的智力衰退恐怕絕無恢復的可能。但是,從極其長遠的眼光來看,我們大概有一天也會這樣回憶:這種病可以治癒,我們自己不全都在這種治癒中生存的嗎?我有時候甚至覺得,正是為了學會以長遠眼光看問題的方法,自己才活在這個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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