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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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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沒法子,幹吧! 這件事發生在光上殘疾人學校中年級的時候,卻如同遙遠的記憶。有一年夏天,我們在北輕井澤的山間小屋裡避暑,我每天帶著光出去散步。這一天來到附近的照月湖畔。野上彌生子女士在回憶錄裡談到這個人工湖。她說:北輕井澤的別墅區是戰前法政大學的教職人員開闢出來的。大家成立「水道合作社」,當參加的人數超過一定範圍時,就顯示出巨大的力量。 野上女士還寫道:在一年夏季即將結束時,住在當地的別墅區管理人對我說,打算修一個湖。聽起來像是說夢話,也就不放在心上,但第二年果然把草原的小河流堵截起來,形成一個人工湖。野上女士的筆端流淌著愉快而驚訝的神情。 我對照月湖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因為棲息湖邊的一對秧雞誘導出光和家人的第一次會話。光聽了幾年NHK播音員錄製的鳥叫聲和鳥的名字的唱片,卻從來沒有對我和妻子說過一句話。來到北輕井澤的當天傍晚,妻子正在打掃別墅房間時,我讓光騎在我的脖子上,站在岳樺林裡,耳邊婉轉著清脆爽朗的鳥鳴。這時,光突然張口說道:「這是——秧雞。」 同樣是這個照月湖,同樣是與兒子有關,留在我心中的記憶,時時想起,仿佛促使我賦予某種意義。這就是我在開頭說的發生在那個夏天的一件事。 那一天,我帶著光坐上小船,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繞湖一周,回到渡口,正打算登上木板搭成的棧橋時,發生一點麻煩。光從小船上站起來,船一搖晃,他害怕地半蹲下身子,一動不動。我也在船上,鼓勵他勇敢地邁上去。但是,他只是把腳往前稍稍蹭了一下,根本不敢登上棧橋。兩個在這裡打工的小夥子在渡口上用手拉住小船船舷。這時,其中一個身材高大的小夥子滿臉不高興地突然站起來,轉身朝租船的小屋子走去。小船立刻使勁搖晃起來,我猛然跳上棧橋,和小個子的年輕人一起,好不容易把光弄到跳板上。 那個時候,我對那個把膽戰心驚地半蹲在船上的孩子扔下不管,揚長而去的年輕人並沒有生氣。否則,我肯定會追上去說他幾句。當時我對這個年輕人極端不負責任的舉動只是感到茫然。那年夏天,我在北輕井澤車站附近的自行車租賃店前又遇見這個小夥子。他一副電視裡演藝界人員的打扮,大概是休息時間吧,正和幾個姑娘聊天。我實在不理解,有著這一副大人一樣高大健壯身材的小夥子,在從事那種需要責任心的工作的時候,怎麼居然在關鍵時刻撒手不管呢?每次想到此事,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滿腦子覺得不可思議。我甚至想,隨著時間的推移,今後這類青年——說起來,當年在照月湖渡口的那個小夥子,如今已是中年人了——在我國不僅存在,而且正在不斷增加吧? 因為在電車裡、體育俱樂部的更衣室裡,或者在與我發表演講的大學會堂不同的角落裡,我都遇見當年照月湖渡口那樣的年輕人。 每次我也都如第一次的茫然感覺那樣,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無法理解。儘管我不能肯定,自己在經歷那年夏天北輕井澤發生的那件事之前,從沒有遇見過此類年輕人——甚至小孩子…… 這大概是十年甚至更早以前的事了,因為將要提及的朋友在我的腦子裡還是很年輕時候的印象。與我一起從事講座編輯的一位評論家對我談過這樣一件事。編輯部策劃給全國著名以及許多尚不知名詩人出版的詩集舉辦評獎活動,於是需要幾位名人審閱評選,但由於報酬的問題,未能找到合適人選——說這話兒的時候,應該是十年以前的事了——當時,穀川說:「大岡,沒法子,幹吧!」於是他們就幹起來了。 谷川俊太郎先生就這樣拉著大岡信先生——在詩歌領域,他們不僅是日本國內,也是世界級的重鎮,卻還有這樣的自由時間——審閱數量龐大的詩集,默默無聞地持續了好幾年。現在,谷川先生那獨特的、平穩中含有堅強意志的清晰語調在我的耳邊響起,他說的這句話一直銘刻在心:沒法子,幹吧! 我經常接送光去殘疾人職業培訓福利院,也遇到一些其他殘疾兒的父母親——尤其是母親。他們都給我具有經過苦難磨煉的個性的印象。在後來的幾年時間裡,他們中有幾個人不再見到,一打聽才知道有的患癌臥床,有的把孩子送進全日制住宿設施裡,有的只是單純原因而無法繼續接送。我雖然和他們沒怎麼交談過,但每個人具有個性的形象連同他們的孩子的印象,一起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裡。 簡單地說,我覺得,他們——包括現在仍然見面的父母親——在各自的人生中,都曾經歷過自我鼓勵——沒法子,幹吧!——的決定性瞬間,而且至今一直堅持當時的這個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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