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康復的家庭 | 上頁 下頁


  從職業培訓福利院到電車站,必須過兩次人行橫道。其中一次要橫穿甲州街道,這條路大卡車等車流量很大,我覺得等紅綠燈的時間格外長。如果在綠燈快變成紅燈之前趕過去,一旦變成紅燈,光就害怕,畏縮不前,萬一在馬路當中發病,那就太可怕了。所以每次他一個人去職業培訓福利院,我總是千叮嚀萬囑咐,告訴他過馬路很危險,一定要小心。其實他非常遵守交通信號,保持著甚至可以說是比神經質更固執的態度。

  有一天,我帶著兒子急匆匆來到人行橫道邊上,一看是綠燈,而且行人已走到馬路一半左右,便趕緊夾著兒子的胳膊小跑過去。跑到一半時信號燈開始閃動。過馬路以後,我帶著稍微運動後的愉快心情,對兒子說:啊,終於過來了!雖然你在職業培訓福利院工作很累,可是今天走得很快啊。兒子沒有回答,掙開我的手臂,雙手抱在胸前,轉過身,叉開雙腿站著,瞪著信號燈。回家這一路上,一直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跟在後面。

  於是我也一肚子氣,說起來實在可笑,在公共汽車裡我也不和他說話。一回到家裡,我就在起居室裡繼續工作,光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聽FM,我不理他。兒子認為父親不耐心地等下一次綠燈,就迫不及待地過馬路,自己本來就走不快,而且走到一半變成紅燈,讓自己心裡害怕,所以對父親生氣是理所當然的,自己沒必要向父親妥協。不過,他心裡似乎還是在意表情憂鬱、默不作聲的父親。

  接著,他開始實行高超的和解方法。電話一響,他以平時未有的敏捷立即抓起話筒,妻子過來要接電話,他揮手不讓,以格外明確的聲音告訴我對方的名字,把電話拿到我旁邊。然後,他又給我拿起晚報。電視裡一出現我的朋友的鏡頭,他就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看我是否注意到電視畫面。但是,他對自己在穿過人行橫道以後所表現的反抗態度,理所當然地沒有認錯的意思。

  他這麼一來,我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但為了維護父親的面子,便開始尋找至少能與兒子平等和解的機會。這時,突然發現妻子和女兒正瞧著我們倆,一臉忍著笑的奇怪模樣……

  坦率具體地描述殘疾人或病人與護理人或家人之間的感情關係,並賦予普遍意義的文學家中,正岡子規就是一個。我生長在愛媛縣,從小就知道這位明治時期的短歌、俳句改革家的大名,很早就看他的著作。子規長年臥病在床,妹妹照顧他。他卻對妹妹的護理十分不滿,疾言厲色,大動其火,從如何看護病人到女性修養教育,大發議論,使我頗感興趣。

  子規躺在病床上完成他一生最偉大的事業,為了讓他心情愉快,子規的鄰居、也是他的

  生活資助者陸羯南曾讓自己年幼的女兒穿著豔麗的衣裳前去探視,也不顧子規的肺結核病是否會傳染給女兒。有關子規與陸羯南的關係,子規與始終盡心盡力照顧他的母親、妹妹的關係,以及子規的疾病觀等問題,現在還有許多值得重新研究。我經常想起子規在最後的日記《仰臥漫錄》中批評妹妹律的那段話。

  律乃不通情理之女人,乃無情無義如鐵石心腸之女人。看護病人雖盡義務,卻無同情慰藉病人之心。雖遵從病人之吩咐,卻不知言語委婉……雖時常曉諭其同情之說,然無同情之心者焉知同情,徒勞無益。縱心中不快,亦無可奈何,別無他策。

  我理解子規所說的「同情」,就是以發自內心的情緒積極地推測對方內心的一種力量。這樣,子規的「同情」就與像我這樣在文學領域工作的人最注重的詞匯「想像力」相近。如果把「想像力」這個詞再對照一下護理人的精神世界,我就會想起盧梭在《愛彌爾》中關於教育的那句話:「僅僅一個人的想像力就使我們感受到別人的痛苦。」

  子規在日記裡記述的那些話,與其說是對妹妹護理的不滿,不如說是自己對護理病人的根本方式的見解。在那些話語裡,包含著子規對妹妹婚姻不幸的同情,也包含著對她倔強性格的些許擔心。但是,在別人的眼裡,妹妹的確竭盡全力、無微不至地照顧病中的子規。

  子規在寫這則日記的前後,還寫過一篇隨筆,談論日本女性怎麼才能以積極自發的心態去照顧病人。換成盧梭的話,就是日本女性怎麼才能對痛苦的別人具有想像力。這篇隨筆具有簡潔明快的邏輯性,而且語調爽朗輕快。子規思考的結果,得出日本也需要對女子進行教育的結論。

  從整個過程來看,患病的子規起先大動肝火,對什麼都看不順眼,氣惱發怒,但過後覺得不好意思。大概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對妹妹的這種盛氣淩人的態度不對,於是寫了這篇隨筆,雖然是刊登在報紙上,但諒必妹妹不會馬上看到,文中暗示自己向妹妹伸出和解之手。

  其實子規發火的直接原因很簡單:「例如病人連喊『想吃糯米團子』,她卻充耳不聞,毫無反應。若有同情之心,病人想吃之物,應即刻買來,然律從未如此。故若想吃糯米團子,只得直接命其『買糯米團子來!』對於直接命令,她絕不敢違背。」

  正岡律長期照顧臥病的哥哥,與母親一道為哥哥送終後,果真進入女子教育學校學習,似乎沒有成家,但成為教師,確立了自立的人生道路。時隔一段以後,也許她是最深刻地閱讀子規日記、隨筆的一個人。妹妹為了對死去的哥哥的回憶而實現和解,該是多麼美好啊。

  我認為,積極的同情、想像力的發揮對於弱智兒,對於照顧他的家人、醫生、護士以及康復中心的護理人員,更具有特殊的含義。因為在告訴別人希望為自己做什麼之前,本人並不知道需要做什麼。

  就我的長子而言,尤其小時候,根本沒到自己提出「想吃糯米團子」這種要求的程度。然而,在妻子的精心護理下,對孩子的內心積極同情,開發他的想像力,終於發現他需要的只是音樂。我對妻子的護理特性表示感謝和敬意。

  子規的心頭壓抑著病人巨大沉重的抑鬱苦悶,他一方面通過日記把這種積鬱爆發出來,但同時又寫生花草慰藉心靈。子規的母親和妹妹帶著什麼心情觀看他的寫生畫冊的呢?我的妻子一邊照顧養育光,一邊長期不停地寫生山野花草——自然遠不及子規。儘管病人、家人與患者、護理者的關係交織在一起,但當我翻閱妻子的寫生畫冊時,總會勾起種種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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