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廣島劄記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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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孩為她帶有疤痕的臉而感到羞恥。在她的內心中就會有可能以這種羞恥作為分界線,將地球上的全部人類分作兩個群體:一個是帶有疤痕的女孩們,另一個是其餘所有沒有疤痕的人們。帶有疤痕的女孩們,面對沒有疤痕的所有其他的人們,為自己的疤痕而感到羞恥;帶有疤痕的女孩們,面對沒有疤痕的所有其他人的視線而感到屈辱。 有疤痕的女孩們肩負自身的羞恥和屈辱,怎樣選擇她們的生活道路呢?其中的一種就是躲進昏暗的房子深處,逃離他人的視線。這種逃亡型的女孩無疑居大多數。她們悄悄地躲進廣島許多家庭的角落裡,而且,她們的青春正在一天天逝去。另一方面,是不逃亡的類型,她們自然地分為兩類。一種是希望原子彈或氫彈再一次落到這個世界上,地上所有的人都同她一樣受到疤痕的傷害,從而獲得足以同自身的羞恥和屈辱感相對抗的心理支柱。那時,凝視她們疤痕的他人的目光已全部消失,他人已不復存在。在這個大地上將不會再有分裂。實際上我已聽到過這種呼聲,並曾引用過這類短歌,當然,這種詛咒未能超出心理支撐的範圍。這些女孩們只能很快便默默地一無所獲地進入逃亡型的行列。 同時,還有另外一種類型。那就是通過參加廢除核武器運動,反過來利用自己代替全人類曾經經歷過的原子彈爆炸的災難,將它作為自己的武器,賦予自身感受到的羞恥或屈辱以價值的人們。我所做的這一繁瑣的分類,實際上並無必要。廣島的人們為了將他們曾經體驗過並正在體驗著的人間悲劇、羞恥或屈辱、卑鄙以及所有這一切都加以倒轉,使之具有價值;為了真正恢復這些受害者們的人的名譽,廣島必須在徹底廢除核武器的運動中,作為最為本質的思想骨幹而發揮威力。無論是有疤痕的人,還是其他所有沒有疤痕的人,都必須共同確認這一威力。除此之外,難道人類還會有什麼手段能將廣島的原子彈受害者們從最為悲慘的死亡恐怖中拯救出來嗎? 因此,即使通過政治力量的對比關係徹底廢除核武器,那對於恢復廣島的原子彈受害者的人權也是無效的。我以道德的名義,或以思想的名義,認為這一單純的定理是最為重要的。尤其是面對中國的核武裝,我想再一次對自己證實這一點。或許有人認為這種想法是感情用事。但是,如果你有醜陋的疤痕,為了以你自身的力量去治癒由於疤痕而導致的心理創傷,你想尋求一種手段,那麼,你必須確信,只有你自己的疤痕才具有為了徹底廢除核武器最為真正的價值。也只有這樣,才能使徒然因白血病而死亡的痛苦和恐懼獲得昇華而有意義吧。 我們這些只是出於偶然免遭廣島災難的人們,如果我們將自己作為一個擁有廣島的日本人和擁有廣島的世界人,堅定地以這種態度為中心,去思考人類的生存與死亡的問題,真正希望為我們自己的廣島提供補償,並賦予它以價值。那麼,下述的公理就可以成立,那就是廣島的悲劇將帶來全人類的覺醒。為了實現這一目標,難道不應該針對一切核武器採取對策並建立秩序嗎?在當今的政治時代,或許有人認為一個國家的新的核武裝,反而會通往徹底廢除核武器的道路。這個「童話」是具有現實性的,而且也是可能實現的。而且,實際上既然世界已經向著這一方向邁出了第一步,那就將是絕對可能實現的。 然而,我卻不敢苟同。因為向著這一童話城堡邁出第一步的現實的腳步,確實踐踏了那些至今仍躲在昏暗的屋內,為疤痕而感到羞恥,青春正在一天天逝去的廣島女孩自我康復的希望。而且,實際上也沒有任何徹底廢除核武器的跡象,這種現狀,對廣島人來說,將是一種何等殘酷的事實!我沒有勇氣去加以推測。 如果允許我毫無顧忌地坦率地說,那就是地球上人類的任何一個人都在力圖徹底忘掉廣島,忘掉發生在廣島的最為嚴酷的人類悲劇。我們對於自己的個人不幸,都希望盡可能快地忘卻,無論是大的或是小的不幸。即便是在街角上稍稍受到一個陌生人的輕視,連這樣小小的不愉快,也不想將它在記憶中留到明天。由這樣的個人組成龐大集體的全人類,企圖忘卻廣島,忘卻人類最為嚴酷的悲慘頂點,那就不足為奇了。我們且不必翻閱小學教科書,實際上成年人也並不想將有關廣島的往事,告訴給孩子們。任何倖存者和有幸未曾遭到放射能傷害的人們,都想忘掉在廣島死去的人們和面對死亡堅持痛苦博鬥的人們。忘掉一切,自己要設法愉快地度過瘋狂喧囂的20世紀後半期。 1964年10月,在轟動日本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上,一名在投下原子彈當日出生的廣島青年,被選為傳遞聖火最後一棒的運動員。當時,一名從事日本文學作品翻譯的美國新聞記者,一個應該是最理解日本,和日本人擁有共同感情的美國人卻提出意見,他認為,這項決定會使美國人想起原子彈而感到不快。這位當選的傳遞最後一棒聖火的青年,即便他被傷痕損壞了身體,暴露出放射能所造成的傷害,他是一個真正的「原子彈之子」,對這一選擇,我也不會持有異議。恰恰相反,這些小夥子和姑娘們(他們有幸活了20年)作為出生在那個日子裡的廣島人應該是更為正常類型的人。然而,實際上這位被選中的中距離賽跑運動員,具有一個十分出色的健康的身體。那正是一個以人類自身的強韌令人震撼的肉體。他面帶從一切不安中解脫出來的微笑,飛奔在巨大的運動場上。為了我將寫進《下一代的原子病問題》一文中的廣島的重藤院長,我也曾為這位青年健美的肉體祝福。 但是,儘管如此,而那位美國記者卻說,青年會使美國人想起原子彈而感到不快。他是企圖將廣島的一切從美國人的記憶中抹殺。而且,這種意圖還遠遠不僅出現在美國人的心頭。目前,擁有核武器國家的所有領導人和所有國民,難道不是都想從他們的記憶中將廣島一筆勾銷嗎?正如《原子彈受害白皮書》所闡明的那樣,與其說廣島證實了原子彈的威力,莫如說它是核武器導致的最為殘酷的人類悲劇的證據。世界一般的態度是「暫且忘掉它,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領導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作為保衛和平的威力而保持核武器。至於它將為真正的和平帶來何等的後果,或許可以擁有做出種種觀測和理論根據的自由。實際上,現在全世界的印刷機正在十萬火急地印製著他們的觀測和理論。但是,這類百家爭鳴的所有聲音,顯然都是從將現在的核武器視為一種威力的觀點出發的。這就是當今世界的流行趨勢或常識。此時此刻,有誰願意想起曾陷入人類的極端悲慘境地的廣島呢? 在廣島我曾多次見到原子彈的受害者,他們都說自己希望忘掉原子彈,再也不想提起那閃光的瞬間。關於傳遞奧林匹克聖火運動員的選定,將會令人想起原子彈而不快。如果說有人擁有提出正當抗議的權利,那麼這只能是原子彈的受害者,只有他們才真正痛切地希望忘卻那一天的悲慘,而且,為了能夠正常地生活下去,他們也必然應該將那一切忘卻。我在大學時代曾有一位出身廣島的同學,在讀大學的四年裡,他一次也未曾提起原子彈。他擁有保持沉默的權利,這是理所當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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