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廣島劄記 | 上頁 下頁
一六


  老婦人女兒的朋友——一位年輕的母親,生下一個畸形兒。母親是原子彈受害者,而且在臉上留有疤痕,因此才「下決心」,無論如何也要看一眼自己親生的畸形兒。然而被醫生拒絕了,她便讓丈夫去看看。等她丈夫去看時,那嬰兒已經被處理過了。聽說年輕的母親慨歎著,如果能看到那嬰兒,是可以迸發出更大的勇氣來的!我想像著這位不幸的年輕的母親,在她那無能為力的悲歎中,已被「勇氣」這個詞所擊垮的情景。這是現實主義者在新的意義上的深層次的屬性。醫院對於死產的畸形兒所做的不許母親過目的處置,也許是實際上的人道主義吧。為了維持人道主義,每個人都有一個自覺遵守的不可逾越的界限。然而,作為一個人,總會有一個掙扎著活下去的極限狀態,而這樣的一位年輕的母親為了贏得超越自我的勇氣,希望看看死去的畸形的嬰兒,這已經超過了一般的人道主義,而是一種新的人道主義,可以說是在廣島的極度悲慘的狀況下萌發的堅韌的人道主義。有誰能夠不感到心情悶窒呢?對於這位年輕的母親,甚至死去的畸形兒,這只能是恢復她的勇氣的唯一的一線希望……

  還有一位年輕的母親,她在妊娠中一直擔心自己的嬰兒會不會是畸形。這種擔心始終困擾著她。一直到胎兒出生時,她還是被這種恐怖心理攪擾著,因而屢次妨礙了產痛時身體對胎兒出生的必要反應。到將要分娩時,生理準備仍不盡完備,這種恐懼心理也雲消霧散了。這一過程不知反復了多少次。她長時間經受著折磨,最後終於生下一個正常的嬰兒。從那以後,母體一直沒有得到恢復。

  一般來說,雖然被這種神經衰弱所苦惱,但為什麼不做人工流產而讓嬰兒出生呢?在這個問題上,我被這些作為原子彈受害者的年輕母親的勇敢所感動。當然,還有由於原子彈爆炸的傷害而不能生育導致分手的,這樣的例子並不少見。我想這也應該追記。我常暗自思忖:那些年輕的妻子們還在嗎?她們被迫暗中勇敢地與神經衰弱作著頑強的鬥爭。

  還有暗傳著、極其隱蔽地暗傳著的一則傳聞。有一位姑娘,偶然發現她的病歷上寫著「骨髓性白血病」,她因而自縊。我每次聽到這種談論時,就為我們的國家不篤信基督教而慶倖。這位不幸的姑娘之所以走上自殺的道路,正是這種罪孽迫使的吧。我覺得這幾乎是她唯一的自救的途徑。倖存下來的我們,誰也不能對她的自殺加以道德的非難。我們只是具有以貧乏的心態揣度至今仍未自殺的人們的自由。這雖是個人的反省,作為一個日本人的我,如果得了癌症,我也不會有什麼罪孽感或下地獄的不安,也有可能成為一個自縊而死的典型。至少,我是否具有能夠制止別人的自殺的資格這點,我不能不經常懷疑。我簡直要被瘋狂得疲憊的黴菌吞噬掉。而且像這樣的我,在廣島仍未自殺的人們面前,我發現他們根深蒂固地具有徹底的人類的道德感,於是我的勇氣便恢復了。根本不必考慮,在這個核武器的時代(在1964年9月第三周的報紙上我寫的一條政治醜聞,赫魯曉夫宣稱擁有「滅絕人類的恐怖手段」,聳人聽聞地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幾天後,又寫了《可怕的新式武器》,它被訂正為複數形式的新式武器的說法。不管這兩種說法之間,差別是多麼大,結果兩者都使我無法擺脫武器仍是主宰我們時代的神靈的印象。)儘管如此,仍未自殺的人們的道德,難道不應當是我們所有的人的普遍的道德嗎?

  還有一位自殺者,他是廣島市郊的慈善機構的老人。他留下原子彈受害者手冊,在瀨戶內海從輪渡上投海自殺了。不必指出原子病的任何症狀,至少在客觀上,老人是沒有受到原子輻射傷害的。可是,由原子彈爆炸而引起的毒害確實已經蔓延到老人的內心深處了。他處於應稱之為原子病神經官能症的精神狀態。而且,在廣島度過孤獨的晚年的人們,把患原子病神經官能症視為異常。那種健康的正常的狀態在我身上是不存在的。

  幾年前的原子彈爆炸紀念日期間,《中國新聞》上刊發了特輯《廣島的證詞》,報道一位老人陷入了比自殺更為不幸的深淵。當新聞記者去訪問這位老人時,他已是87歲高齡了。3年前,他的孫子因患原子病而死,老人因此發瘋,直到如今。年輕人父母雙亡,是老人獨自把他拉扯大的。年輕人上了東京的大學,由於經濟困窘而中途退學,回到了廣島。不久,就在原子病醫院裡被折磨死了。老人再也不用往東京給孫子匯款了。年輕人不得不找個事做,然而他的身體再也幹不下去了。回到廣島以後,他總是疲憊不堪,就只能躺著。隨後年輕人感到視力衰退,醫生發現他不僅眼睛,而且腎臟也受到損害,白血球也在減少。不久,年輕人因眼底出血而失明,一個月以後,據報載,他開始吐血,一直哭著叫著,折騰著,接著又突然安靜下來。他說他「太寂寞了,太寂寞了!」隨後就「啊——啊——」地抽抽嗒嗒地哭了三遍,於是就停止了呼吸。這樣的死,是多麼殘酷啊!

  在年輕人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老人呆呆地坐在佛壇前沉默不語,就這樣度日。後來又突然對死去的孫子嘮叨開了,就再也不肯沉默下去了。「你說,你連十元錢都沒有。那時你想,你該多麼可憐呀,隆兒!」老人就這樣回憶著年輕人的景況。他說的話總是與金錢有關,都是因窮困而十分悲慘的回憶。「你說你要賣自行車,爺爺也不生氣,說賣就賣了,隆兒,諒是為了那個錢,該是多麼可憐呀!」死去的年輕人,對老人來說,到他自己辭世為止(而且對發瘋的老人來說,是永遠不會再回來的了)因窮困而引起的悲慘的回憶一直讓老人感到憂傷。大概這位老人的內心裡,那種持續不斷的悔恨,根本無法排除,終於真的走向可憐的絕路的吧。在他很單純的意識當中,他總覺得性格內向的年輕人,在死亡的黯淡的曠野裡佇立著,把無法賣掉的自行車放在一旁,依然連十元錢都拿不起,使人感到他的性格很內向。而他自己則是一位禁止年輕人賣自行車,老是在那裡蠻不講理地大發雷霆的倔老人。

  老人對新聞記者這樣說過:「隆兒嘛,怎麼死在我前頭了?爺爺來了呀!這不是幻覺呀!事到如今,遭受原子彈轟炸,又有什麼辦法呢!東條要早點死了該多好,隆兒也不會死的呀!隆兒的死就是那麼回事。給爺爺打來電話,就說現在連十元錢也沒有了,而且從房檐上滑倒了……。」新聞記者已經跟不上老人講話的思路,老人又回到了他與死去的年輕人的對話的情境中去:「當你說要賣自行車時……」

  看見了外人——新聞記者,發瘋的老人的意識又轉向現實世界。儘管時間極短,而老人的言談方式,他在眾人面前,表述自己志向的演說家的風格引起了我的關注。老人在戰爭期間,曾經是糧秣廠的工長。老人一生始終沒有向別人講述自己志向的機會。他覺得在與自己剛剛死去的孫兒的「交流」後,該對別人講講了,就這樣,堅定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樁心願。於是他掌握了演講的技巧,並在意識當中牢牢地固定下來。「事到如今原子彈轟炸,又有什麼辦法呀!東條要早些死了該多好,隆兒也不會死呀!」

  「風格就是人」嘛!我之所以這樣說,就是在這個意義上。在一個人的生命旅程中,即使是幾秒鐘就講完的演說,沒有演說的技巧也無法表現那種懇切的心願。老人的演說的確打動了我們的心。在這樣一個崇尚空談的時代裡,比那再長,再豪壯的演說,也有如耳畔清風,而我對這僅僅幾句的演講卻永遠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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