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廣島劄記 | 上頁 下頁


  終於,遠遠傳來擴音器沙啞的聲音。轉速變慢的磁帶播放著「原子彈轟炸罪責難逃」的合唱,人們的口號聲也越來越近了。和平遊行的隊伍就要過來了。原子病醫院的窗口擠滿了翹首以待的人們。有些病人還跑到一樓屋頂的平臺上。年輕的女病人身上穿的已不是撕裂的浴衣,而是顏色各異的合成纖維睡衣。然而,戰後18年給她們帶來的變化似乎僅此而已。在她們心中,依然懷著對原子彈爆炸的深深不安和恐懼。炎熱和疲勞使和平遊行的人們面色如灰,但他們的雙眼仍然炯炯有神。在烈日曝曬下步行了全部路程的人們顯然消耗了大量體力。遊行隊伍以他們為中心在原子病醫院門前停下了。奧斯威辛遊行隊伍中,半裸身體、貌如羅漢的僧侶們引起了人們的注目。外國代表也參加了,一位金髮的西德婦女臉頰和鼻子曬得通紅。醫院前已被遊行的人們圍得水泄不通。

  這時,從原子病醫院的正門走出三位病人代表,站到了直射的陽光下。一位是個十幾歲的可愛少女,她的頭上纏滿了繃帶,臉上帶著快活的微笑。她不時地攏攏被風吹起的薔薇花紋睡衣的衣襟。贈花儀式後,進行了簡短的致辭。然後,作為病人代表,一位小個子中年男子開始用蚊子大的聲音進行演講。他站在烈日烤灼的水泥地上,緊張而又僵硬地挺直阿波木偶似的頭部,竭盡全力地講著。可是,擴音器裡催促出發的命令把他的聲音壓過了。我好不容易才聽清最後一句:「我相信,第九屆世界大會一定會圓滿成功!」

  演講結束後,他抱著花束長出一口氣(在烈日下演講,不論病人的病症多麼輕微,都會感到十分疲勞。況且,這裡還是原子病醫院),又帶著實實在在的滿足感與威嚴走了回去。這是一個令人感動的情景。眼下,如果有哪位患者看到大會準備工作陷入停頓的報道而感到氣憤,對和平遊行的隊伍投擲石塊的話,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也無法提出抗議。就在這種情況下,患者們依然熱切地揮動著期待的雙手,好像和平遊行隊伍裡的人們是他們唯一可寄託希望的人。這不禁令人肅然起敬。他們用熱切的目光和期待的雙手迎來和平遊行的隊伍,又把它的意義加以醇化和昇華,哪怕在越過和平大橋的公園裡,只有被政治搞得烏煙瘴氣、陷於癱瘓的秘密會議在恭候它。除了少數例外,廣島市民對遊行的態度十分冷淡。但市民們雖然普遍對大會表現得冷漠,一方面又對大會準備階段的各種困難十分敏感。他們已從遊行隊伍成員那兒得知了一些情況,又似乎是出於好奇心,正在靜觀事態的發展。在隊伍快接近和平大橋稍事休息的時候,一條消息四處傳開了。據悉,剛剛決定世界大會不由日本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而由廣島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主辦。頓時,和平隊伍又恢復了生機,立刻壯大了好幾倍,浩浩蕩蕩地向和平公園挺進。方才還是陽光下的一片空曠之地的公園,此時到處洋溢著世界大會召開前夕的喧鬧與興奮。在掌聲與歡呼聲中,遊行隊伍在群眾的簇擁下前進著。日共的宣傳車成了歡迎隊伍的中心,大家對此卻沒有特別的反感。是不是政治上的秤砣此時已經傾向於日共了呢?不過,一切似乎都不明了,日共、工會總評議會、社會黨,各方力量還在繼續展開激烈的動員大戰。

  暮色降臨,原子彈轟炸遺跡處,那被炸得扭曲的鋼筋框架背後,傍晚的天空已被染成薔薇色。慰靈塔的陶俑式的空洞籠罩在陰影中。已是下午5點。以慰靈塔為背景,剛才還在進行秘密會議,以安井理事長為首的領導們、外國代表團以及冒著烈日進行和平遊行的人們,都背對著慰靈塔站在平臺上。群眾坐在他們對面的草坪上。廣島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的代表理事森瀧市郎先生,神色緊張地走到麥克風前。這位老哲學家是原子彈受害者的全國性組織的負責人。此時他的緊張卻有些像剛才原子病醫院前那位聲音微弱的演講者。老哲學家也是原子彈受害者,他的健康狀態近乎危險。他宣佈說:「日本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將舉辦世界大會的工作全權委託給廣島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掌聲四起,隨即又消失在傍晚遼闊的晴空。可這陣掌聲遠不如對另一個演講的反應熱烈。參加「廣島——奧斯威辛」遊行的僧侶說「廣島比非洲還炎熱」時博得的掌聲也遠遠不及那個演講。所謂的「那個演講」的主角是隨後走到麥克風前的安井鬱。他上身微微前傾,兩臂隨著聲音的抑揚前後揮動,並用悲壯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喊起來。就是這位安井郁理事長,剛剛把日本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所不能解決的困難全都推給了廣島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他高聲宣佈:「廣島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和日本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齊心協力舉辦大會一事,在和平遊行隊伍到達這裡的前30分鐘,正式決定啦!」那口氣,仿佛這個時間也是個有價值的條件。「不是議論而是行動,才能使和平運動取得成功!」他們話音未落,便響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我大惑不解。安井理事長把常務理事們拒之門外時曾說「請給我一點時間」。這應是進行討論、思考、克服困難的一段時間,可是,在巨大的壓力下,常務理事們停止了思考,放棄了判斷。是不是在常務理事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情況下,在和平遊行隊伍到達前30分鐘,安井他們閃電般地做出了決定呢?而他所說的「不是議論而是行動」,難道不僅僅意味著把尚未排除的困難和工作的停滯原封不動地推給廣島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這一行動嗎?然而,他這番情緒化的沒有具體內容的講話,這句「不是議論而是行動」的高調居然贏得了熱烈的掌聲!對這種安井鬱式的雄辯引起群眾(他們是日本各地開展和平運動的主力軍)單純、激昂的反應的戲劇性場面,我已多歡目睹過。安井說,「不是議論而是行動,才能使和平運動取得成功」,但是,在這次大會上,「議論並沒有乖乖地躲進幕後。從這第一次集會開始,它便不時跑到光天化日之下,肆無忌憚地自作主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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