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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然後,田部夫人趕在黑野開始反駁前搶先招呼羅茲道:

  「夫人,」她正要繼續用英語說下去,卻被對方打斷話頭,要求「請用日語」……

  「既然這麼說,我就不客氣了。在大家的手邊,我準備了一份菜譜。至於葡萄酒嘛,菜譜上的品種可以嗎?」

  「我一喝白葡萄酒胃就不舒服,」羅茲說,「香檳也是如此。我想從一開始就用波爾多的紅葡萄酒。」

  田部夫人親自出去落實羅茲點名要用的紅葡萄酒。

  「確實非常精幹啊……」

  「不過,就那麼誠摯地信任你嘛……在大堂上,被一群學生圍著索要簽名了吧?那種年輕人呀,你想到了嗎,在道後僻靜的飯店大堂上,集中起來一直等候到這個時間?田部夫人可是個實幹家啊。」

  這時,正被談論著的田部夫人領著手提兩種紅葡萄酒、身著黑裝的男子回到了宴會廳。羅茲選擇和品嘗不同品牌的葡萄酒,接著就是鄭重其事地把葡萄酒倒入玻璃大壺的儀式,幹過杯後便正式開始用餐。「墊席小菜是伊予近海的各種魚貝。」在作這樣的說明時,田部夫人仿佛剛剛意識到似的說:

  「長江先生是東大法國文學專業畢業的,對法國大菜一定很瞭解吧?如果能對您的口味就好了……」

  重新斟上喝光了的香檳後,黑野又是一飲而盡。

  「咱看呀,長江君對什麼菜都能接受。」黑野打斷田部夫人的話頭,「這就是日本的知識分子啊。咱們那個時代的人全都這樣。在三笠會館召開『年輕的日本之會』的集會時,惟一的例外就是蘆原君,他要了厚切的烤牛肉。可是呀,那烤牛肉是雙份的,雖說侍者接受了點菜單,卻沒有一個夥伴出面表示願意奉陪。上了年歲後成為日本屈指可數的、或者說世界上屈指可數的美食家的那位蟹行君,也只要了一個乾炸雞。長江君要的莫非是咖喱米飯吧……」

  「是的,我就是因為喜歡那特製的咖喱米飯才去的。」

  侍者就像觀看不可思議的生物那樣注視著古義人。

  「蟹行君也好,你也好,那時候都非常瘦。後來呀,突然,就像爆炸似的開始肥胖起來了。該不是知道口味了吧?」

  羅茲瞥了一眼嗤笑著的侍者。

  「我呀,並不認為古義人對歐洲小說中出現的菜肴處於無知狀態。即便他在自己的小說中提及的法式菜肴,雖然已經簡單化了,但要實際烹飪起來,還是非常繁雜的。材料嘛,包括香草和香料,都是到松山的百貨商店買回去的。」

  雖說是地方城市,可這裡從海外進口的食品材料非常之多。斯特拉斯堡①的肥鵝肝、西西裡島的鳳尾魚,幾乎是要多少有多少。我也認為,說日本正處於不景氣之中是不可思議的。

  ①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法國東北部阿爾薩斯地區的重要城市,近德國邊界——譯注。

  「比如說羔羊肉,就有一種技術,將新西蘭的冷凍肉很好地溶解開來。在瀨戶內海的海風吹拂範圍內的農場裡,我們已經開始飼養羊群。奧瀨的度假村,最初也是作為農場而建設起來的。所以,是能夠種植出品格優良的蔬菜來的吧。為了把這些與當地家庭的生活改善結合起來,還打算開設講習會。」

  「長江君,田部氏原本就是一個地道的實業家啊。即便這裡的餐廳,也是根據夫人的設想才得以成功的。咱覺得,非常了不起呀!」

  被作為戲劇界領軍人物而介紹的杉田,與其說在跟隨餐桌上的談話進程,毋寧說,他把古義人視為自己的觀察對象。對此,古義人感到很不愉快。感覺到這一切的田部夫人便暗示道:

  「對於長江先生,不僅文學座談會,我們還希望在很多方面得到您的指導。不過,先生對戲劇似乎不太關注,是嗎?」

  「情況並不是那樣的吧,」杉田終於加入了談話,「我曾經與塙吾良先生長期交往,這位導演說過這樣的話:古義人成為小說家後,馬上就開始寫隨筆和評論文章。那或許是在效仿薩特的生活態度吧,這傢伙對政治性課題是真的關心嗎?還說,古義人原本並不是那種人,不如說,他是那種把家庭悲劇放在頭腦中的人……

  「如果說是家庭悲劇,那就是戲劇了。」

  大家於是沉默不語,陷入憮然之中,惟有羅茲打破了沉靜:

  「塙吾良曾以古義人和阿亮的家庭生活為原型拍了電影,那是一部很好的電影。

  「不過,阿亮與現實社會的關係,就存在於吾良從古義人的原作裡刪去的要素之中。古義人即便寫的是與阿亮的家庭生活,可對投影於作品的社會也具有很大意義。吾良對古義人的批評,該不是因為他本人也無法用電影接近其半分吧?也就是蚍蜉撼大樹吧。」

  「這個諺語的使用方法還算恰當。」古義人說,「可是,事實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吾良,是一個創作了反映日本現實社會中暴力性一面的、具有衝擊力的電影作家。而且,被他所攻擊的敵人殺害了。直到被殺死以前,他在肉體上和心理上都受到了巨大傷害。」

  「就是這位吾良先生獨特風格的、針對古義人先生的批評。」杉田漲紅了雞蛋般滑溜的面龐說道。

  黑野向古義人那邊探過半個身子,開口說道:

  「哎呀,怎麼了?

  「你呀,就像塙導演一樣,是一直行走在陽光明媚處的人,除了那些肯定的批評以外,從不曾接受過其他批評意見吧?為了補充滋養成分,只聽取讚賞的語言吧?與咱一同工作的那些媒體表層的朋友,大致也都是如此。

  「但是,就這樣走過大半人生、上了年歲以後,你沒發現這麼一個痛苦的事實嗎?那就是:惟有否定的批評才是正確的。倘若年輕時能聽到這個意見就好了……」

  「黑野先生的確是一個愛批評的人。」杉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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