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五十


  「於是呀,我就在想,該不是也有想要刁難游泳教練的意思吧,小香芽這才應募參加了這次調查?她家與『童子』的傳說有著關聯,這倒是確切無誤的事。

  「來自初中的那兩個孩子是由老師們推薦的,可高中的這個孩子卻是從自由應徵者中挑選出來的。聽說,是阿動舉薦給這次幫助了我們的初中老師的。這事也和我家先生作了商量,我是表示贊成的。因為我認為,阿動與其和羅茲親近,還不如與年歲相近的姑娘多多交往。」

  暑假很快就要結束了,在此期間,卻一直不見被解放了的孩子們在河邊馬路上以及真木川裡嬉戲的身影。古義人對此感到不可思議,照例向阿紗提出了這個疑問,卻被告知,現今的孩子們游泳,並不在真木川中,而是在游泳池裡,尤其是大白天也在家裡玩弄電子遊戲。

  從早晨開始便是大日頭當空,暑熱正盛的近午時分,古義人先讓阿亮換上了泳褲。倒是預先帶來了短褲形狀的O型泳褲,沒想到阿亮卻比預想的更胖了。加之長期運動不足,並不久遠的將來,好像還將出現麻煩的健康問題。自從千去了柏林以後,除了羅茲嘗試的水中漫步以外,還不曾為阿亮採取過其他積極措施。

  古義人懊惱地思量著這個問題,同時也換上泳褲,與阿亮一起套上長褲並穿好T恤衫。出門之際,阿亮認真地向真心羡慕這次河中游泳的羅茲詢問道:

  「沒帶泳衣來嗎?」對方則漲紅著面孔坦率地回答說:

  「下午,與真木彥有約會。」

  古義人和阿亮剛剛下行到「大漁梁」,此前從真木町游泳館回來時羅茲曾停車的地方,也就是通往林中道路的岔路口旁空地上,阿動正背靠車門站在那裡。他迎上古義人和阿亮,抱過裝有昨晚從十鋪席帶回去的浴巾的脫衣竹籠,一面關注著阿亮的腳下,先一步站立在通向下面河灘的小道上。接著,他走上已經鋪整好了的地方,幫助阿亮脫去衣物,只剩下那條泳褲。

  「香芽還沒到嗎?」

  阿動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將下顎揚向不斷駛過卡車的國道。

  「還是游泳部時的習慣,要正經地做預備體操,結束以後,正在車內換衣服……古義人先生,阿亮,下山走到這裡來的過程中,身體熱乎起來了吧?」

  這時,香芽從車中現身而出,她看著古義人他們艱難走過來的道路,快活而輕快地跑了下來,腳脖子不時吱卟吱卟地陷入河灘的沙子裡。少女沒有穿競賽用泳衣,而是身著與此大相徑庭的、編織而成的上下分離式泳衣。白皙的腹部和形狀姣好的肚臍,也顯現出未曾接觸陽光的稚嫩。而且,散逸著緊張感的腿部和肌肉飽滿的渾圓肩頭,也給古義人——常年以來,在俱樂部的泳池裡,他經常打量指導游泳的那些體育會的女學生——留下了非同尋常的印象。

  香芽轉過因戴上游泳比賽專用泳帽而顯得圓鼓鼓的面龐回視著古義人的視線,她詢問道:

  「古義人先生,平常您訓練時,用什麼速度遊啊?」

  「在東京,往來于泳池的那段時期,一千米要歇上兩三次,遊完全程是四十五分鐘……」

  水頭嘩啦嘩啦地拍打著「大漁梁」上開闊的岩石表面,香芽將目光投向「大漁梁」,稍稍考慮了一會兒:

  「這裡,被稱為岩石搓衣板,整體上很形象地呈長方形。離岩石臨水的頂頭大約十米處,那裡既有水流也有深度。聽說,地區的選手就溯流遊到那裡做快速轉身的練習。我們也這樣吧,只是不用轉身折回……

  「假如遊到了岩石那裡,就請您適當地自我調節吧。」

  香芽大步淌著河水,來到「大漁梁」頂端後,就筆直地挺起上身,直立著身體跳進激流之中。她回頭看著古義人,胸部的泳衣已被河水濡成濃重的天然羊毛色。她彎過雙臂曲在胸前,這是在示意河水的深度。然後,她將身體投入水中順流而下,同時調整著姿勢,以輕快的自由泳泳姿在河面上開始遊動起來。從後背的上部、腰部直到臀部,隔著一層閃爍著光亮的水膜,顯現出略微發黑的動感立體。壯實的手腕不停地旋轉撥動,強勁的雙腿也在引人注目地蹬著水流,倘若除去這些動作,簡直就如同一幅幅靜態攝製的照片。

  「遊得真棒!聽說她的專長就是蛙泳。」

  這時,阿動只脫去鞋子,正和阿亮往下走向淹沒了岩石的河水中。在古義人的感歎聲中,阿動應聲說道:

  「過去,古義人先生也在這裡遊嗎?」

  「我們只知道用蠻勁兒游……不能像這樣利用水流來控制速度。」

  就在與古義人正說著話的阿動身邊,阿亮停下了動作,於是古義人也走過去查看。古義人仍記得「大漁梁」上大水窪中如同浴缸般大小的大舟——在其對面還有小舟——的俗稱。現在,阿動正打算利用這個大舟,讓阿亮頭朝上流俯伏於其中。這是用雙手攀住岩石上水窪的邊緣,將面部揚出水面,承受水流衝擊的耐力運動。阿動挽起褲腿,露出健壯的膝頭和小腿肚,在大舟的橫向側旁蹲了下來,將阿亮的身體緩緩沉入水中。阿亮則認真且快活地感受著衝擊而來的水流力量。

  「阿亮,試著動動腿好嗎?緩慢一些,注意不要碰上岩石!讓水流呀,衝擊在腳背上……腳的上部!」

  與其說阿亮的腳在筆直地作上下運動,毋寧說在水中猶如擺動的船槳。不過,顯然這是在意志驅動下所作出的動作。

  古義人也遊動起來。無論是急流底下色彩斑斕的卵石,還是換氣時仰頭看到的栗樹林的嫩綠,都鮮豔得令人著迷。最初,古義人或是往上游得過了頭,手指也碰上了岩石,或是被激流衝開,最終踏著沙子折返回來。當能夠控制游水的速度後,便如同在泳池裡的泳道中一般,他以相鄰的香芽為基準遊動著。如此一來,他更為香芽的泳技所傾倒。高高的骨盆,緊緊繃住、在水中略顯青色的白皙的雙腿。

  古義人感受到一股活生生的渴望,與此同時,還感到自己知道那尊在貼身泳衣下扭動著的、被濡濕了的鮮活肉體。他甚至知道,性器處,更準確地說,是包括周邊在內的那個意外開闊的部分,被松節油般透亮、清澈和豐潤的體液濡濕時的模樣……

  怪異想像的根源,隨即便被認可了,那時因為吾良的聲音好像在不斷迴響。眼下,他贈送的錄音機附帶的田龜耳機,卻成了戴在頭上的護目鏡,通過那裡,吾良那明瞭的聲音……

  「如此深切體會到肉感的瞬間,在咱的生涯中可不是常有的呀。因此,為了你能在今後的餘生中,如同親身體驗過一般回想起這件往事,咱才對你說的。」

  吾良為自己老年後考慮的問題,現在,正在自己的在故鄉河川中游泳的頭腦裡展開……

  古義人回憶起吾良那過早步入晚年後邂逅的悲哀之戀。眼淚流淌下來,護目鏡片也開始模糊,什麼也看不清了,失去平衡的肩頭被香芽的手掌邊緣不容分說地用力擊打了一下。古義人停止遊動,任由水流衝擊著身體。他意識到,現在流下的眼淚,也是對自己晚年也將如此悲哀而流出的眼淚。

  畢竟是年歲高閱歷深,古義人很快就恢復平靜,站立在水淺流急、卵石雖大卻也還顯眼的淺灘,然後摘下護目鏡,將水撩到臉上。香芽一直遊上「大漁梁」的頂端,將兩隻粗壯的胳膊搭放在岩盤表面,便轉頭朝這邊看。古義人逆流而上,以自由泳全力沖過激流,喘息著遊到岩石邊緣。

  「你突然搖晃著被沖了過來,因而無法躲避,就打了你。」香芽招呼道,「打了之後……擔心你是否昏了過去。」

  「挨打也是事出有因呀。」說完,古義人看著少女那透出疑惑和生氣的眼睛接著說道:「香芽君,是在真木町出生、長大的嗎?因此,感到你習慣於在這裡游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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