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我呀,就是一個隻研究長江這種被批判的惡文之源頭的人。大家又要笑了,不過,我可是在認真說這話的呀。

  「很年輕的時候,長江也曾寫出非常漂亮的文章,並因此而順利登上文壇,後來卻誤入並迷失在了費解的隘路中,這對於他來說卻是事出有因的。從某一個時期以來,他開始對自己寫下的文章要進行徹底修改。這可是他本人坦白的。連校樣都被他修改得紅彤彤一片。我讀過一篇匿名報道,說是出版長江的《橄欖球賽一八六〇》的那家出版社的編輯原本打算『也就在這裡說說而已』,他說:『如此折騰印刷工人,還毫無愧色地張揚著那張民主主義的面孔。』

  「用這種修改文章、且沒有限度地添寫新內容的做法……對一個分節或一篇文章無論添寫上什麼新的內容,或許是因為黏著語語法的特質吧,作為文章來說,大致也是可以成立的。這就是日文的出奇之處。在法語中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便在英語裡,這樣做也是創不出文體來的吧?這是我想向今天的特聘講師請教的問題。

  「總之,長江毫無節制地使用這種添寫方法,於是分節就變得冗長,就變得重複。由於文章曲折綿長,當然了,人們在閱讀時,開頭語處的自然呼吸也就失去了平衡。

  「身為本地教師的各位先生,你們應該知道,我們這個地方,如同柳田國男也曾寫過的那樣……啊,也可能不是那樣,總之……就語言學而言,這裡是被稱之為非重音區的地域。也就是說,這裡是連綿平緩發音的方言地域。

  「或許,長江因此而具有了天生的、相對於平緩連續文體的耐久力。不過呀,塔拉塔拉地閱讀這種摻混著片假名外來語的文本,說實話,讀的時候都會憋得慌。我可知道,在這種傾向最為明顯的時期,有好幾位認真的讀書家不再閱讀長江的作品。

  「可是呀,又經過一些歲月之後,長江古義人也開始了反省。我認為,他是不得不如此反省的吧。一家長年合作的出版社,就把賣不動書的古義人,改換成一個不好對付的年輕女作家。也曾有過這樣的事呢。長江也是人之子,人之父,還是一個智障孩子的父親。他大概也在考慮今後怎樣才能生存下去。就這一點而言,托翻譯之福,獲得外國的大獎真是一件幸運之事。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於是,他最近一旦作了添寫,便會在文章中削除掉與添寫量相當的其他內容,並對語調作相應調整。他好像正在做這種努力。就原理而言,添寫得再多,意義也不會因此而更加確定……看上去,他已經意識到了情況未必就會如此。嗯,這可是一個明白得太晚的人呀。

  「即便如此,長江古義人所考慮的文體其本身就很特殊,因為他正沉溺于『寫作時不得曖昧』這種強迫觀念之中。他致死也到達不了那種名文的境界吧——在默默誦讀的內心中,節奏明快的音樂緩緩泛起,從那純粹而樸素的一行、一節中,可以領會到深邃的智慧。

  「即便如此呀,長江的作品由於出色的翻譯而在外國獲得好評……怎麼說呢?這個南蠻鴂舌的土著居民,也就是長江,從西歐得到恩寵般的庇護,可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贊成土著居民的告密者根性。也不想把文化意義上的後殖民主義議論引入到四國來。

  「而且,無論所讀之書的發行量為數極少也好,達到幾千冊也好,停下來,我希望大家在閱讀過程中停下來進行思考,然後再去閱讀老作家的新作。同時,也要重讀他在中壯年時期創作的作品。如此一來,那些難以親近的語言和思想,就會在你們的內心不知不覺地發出共鳴之音。我期待著,期待現在也在這裡的年輕人能夠擁有這種仔細品位和深入思考的讀書經驗。

  「儘管如此,倘若要問為了獲得這種經驗,為什麼非要選擇長江古義人不可呢?我回答不上來。如果要讓我談談個人的想法,我只想說,該不是出於憐憫之心吧?數十年來癡心不改,始終堅持純文學創作,如今已近六十有半,卻還在為創作新作而殊死奮鬥。偶爾也會花哨地賣弄一番自己的實力,卻好像總是無一例外地被打得慘敗。

  「只有現在爆發的這陣笑聲,其責任全在於我。我願意表示反省,並以此來結束總會吩咐我作的評述性發言。」

  腳脖子大致痊癒以後,古義人仍在床上鋪著燈心草涼席,並將軟墊疊放在傾斜了的靠背上,然後把畫板擱在膝頭進行工作。這種姿勢也就成了他讀書時的習慣。麻兒暫住這裡期間,曾圈起一個處理雜務的拐角,這一陣子,阿亮就躺在這拐角的電話下面,時而作曲,時而閱讀樂理解題集,更多時間則被用來收聽FM古典音樂節目或者CD光盤。

  這是因為阿亮承擔了接聽電話的工作。事情的起因,緣於出現幾個不時給羅茲打來猥褻電話的傢伙。據羅茲說,這其中好像也有高中生。此前,一直以電話上設置的留言方式應對這一切,但是,將結果進行歸納處理卻是羅茲的工作。羅茲尤其沉迷於用英語打來的惡作劇電話,她還說什麼「發音以及語法的錯誤將成倍增加謬誤的效果」。另一方面,麻兒在電視或者FM廣播發現有趣的節目時,就會打來電話,讓阿亮「現在立即打開」。對於這些意外打來的電話,阿亮也感到很高興。於是,他便撤銷留言設置,主動承攬了直接接聽並處理所有電話的任務。這種改變確實收到了很好效果,被接替了工作的羅茲由衷地贊許阿亮的行為,圍繞接聽電話時的應對問題,她向阿亮詢問了在極短時間內進行鑒別的標準。

  「阿亮,你能夠很快區分出重要電話和騷擾電話……你是怎麼知道哪些電話需要轉給古義人,又有哪些電話需要立刻掛上的?」

  「是聲音的……音程呀。」

  「你能根據音程記住各人的聲音嗎?不過,也有一些人的音程相同呀,因為,人們發聲的音域被限制在了一個範圍以內。那你又將怎麼區分呢?」

  「是根據聲調吧……」

  「是聲調呀……即便用相同的聲音歌唱相同的旋律,吉裡①和何塞·卡雷拉斯②也是有差異的呀?」

  ①吉裡(BeniaminoGigli,1890-1957),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歌劇演員——譯注。

  ②何塞·卡雷拉斯(JosCarreras,1945-),西班牙男高音歌唱家——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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