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
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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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們在祈禱什麼,而且,連他們自己也弄不清呢。雖然他們聲稱要保佑一千萬人。不過,有一點也很清楚的,那就是圍在花車周圍的人,已經用他們的化裝在整體上構成了一個小宇宙……,我甚至因此產生一種想法,如果我和森這轉換了的一對兒也參加進去,他們會變成更加團結的集體呢。而且,你也參加的話!」我這樣說時,總算忍住,沒說「你得繼續扮成那個懷孕的老太婆啊。」 「你清楚什麼啦?愚蠢,我現在被癌症折騰得要死,還能去扮丑角麼?」老闆生氣了,那是自然的啦。哈哈。 這時,我已無法再一次證實那個人是否就是義士,我繞過床邊走回去了。但是,老闆的不高興並沒有一直延續下去,他已經看透和口若懸河地暢談夢想的我嘮叨下去也無濟於事,所以,他務實地抓住了這個向轉換的一對兒提出建議的機會。他看我在油輪主的監視之下剛剛把屁股坐穩,立刻就這樣說道: 「那麼,你和你兒子,想聽我的事業的總計劃麼?不想聽?如果不聽就想回去的話,那可要和上次的襲擊糾纏在一起,陷入你們自己剛才所說的面臨警察的困境了。如果轉換是事實的話,嘶、嘶、嘶!」 「我當然要聽啦。」我答道。我的手腕上也明確的得到了森的默許,當然聽啊: 「所謂的計劃,你們可能早已知道了,是和學生們的核武裝構想有關的啊。嘶、嘶、嘶。現在,作為向他們的黨派打出的最後一招兒,就是這個!」 老闆像美式足球選手在全身護具之下大口喘氣那樣,掀動著覆蓋他的臃腫的胸部的被單。他似乎在用下頜指著腫起的腹部。我立刻想到他把製成的原子彈藏在這裡了?生怕從那裡一下子噴出無法收回的巨大的毒氣淹沒整個東京呢?……這時,油輪主已經領會了老闆下頜的指示,搖晃著他那金剛似的肩膀往床的對面走去。可是,他把手提的仙杖似的鐵棍兒向牆上一觸,發出嚇人的聲響撂在地板上了。他膝行到床邊,像操作時式照像機的暗箱似地把雙手伸進老闆鋪的毛毯和床單下面,兩手動作起來。他眉頭緊皺,一副兇神惡煞模樣、嘴唇撅得像個瘤子。然後,他從瀕死的老闆的腹部像給懷孕的老太婆接生似地取出一件東西,圓圓的、鼓鼓的、鹿皮手提包! 「……這裡有五億現款!我希望你們拿去做學生們的黨派的工作,希望他們把兩派的原子彈工廠合併起來。不論是用這筆款收買一個黨派、使之合併,或者是反過來加強一個黨派而擊垮對方,總而言之,把黨派合併、工廠設施、核物質都統一起來,在四五周以內製成原子彈。……到那時,就在公安首腦和我的共同指揮之下。把私造原子彈的人一網打盡!」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癟下去了的老闆的腹部,然後笑起來了。我笑啊、笑啊,幾乎從椅子上滾下來。我怎能忍俊住不笑啊?我們遵照使我的轉換了的宇宙精神的指示,經過苦戰惡鬥,終於追蹤來到敵人的面前,可是,本以為從那懷孕的老太婆肚子裡會生出給人類帶來大災難的小鬼兒,卻冒出來出人意料的活動費。這能令人不發笑麼?! 2 「我在計劃裡起用,就是因為你不問場地,不論時宜,是個無緣無故就發笑的人啊」。老闆用他那呆滯的紅眼睛盯著我,仿佛還在嘲笑我是天生的小丑。「和我在廣島遭受輻射不同,你遭受輻射的本身就有些滑稽呀。……我倒不敢叫你檢點些,但是,你現在,是在自知就要死于癌症的老人面前大笑啊。」 「抱歉!」我一邊表示歉意,一邊看著老闆的癟肚子,忍不住又大笑起來了。 「像你那樣的小丑……也就是你這樣轉換為十八歲的本來三十八歲的人,帶領著原來八歲現在二十八歲的兒子,自稱是為人類而工作的小丑,即使從我這裡帶出錢去發覺,警察也不會懷疑到你和我的關係呀。」老闆並不是對大笑的我,而是對那個肯定是錢的直接出處的油輪主解釋。那個人已經又回到我和森的背後了。「不過,在關鍵時刻能肩負重托的就是這種人啊。你們這些奇形怪狀的傢伙,他裝得簡直是不倫不類呀。嘶、嘶、嘶?!」 這時,我好容易才抑制住不再笑了,老闆卻不停地發出微弱的氣泡似的笑聲。那位老闆閉著滿是皺褶的眼睛,手指瘦長的雙手合什放在癟肚子上。我弄不懂他的用意,只是呆望著從老闆發紅的鼻孔和露出閃亮的假牙的半撇的嘴唇以及又大又硬的耳朵上不停地冒出來的笑意。我覺得他那泡沫似的笑並不單一是對著我和森的化裝,而是老闆對他一生當中遇到的一切的人與事和一切經歷的蔑視的笑,因為那笑太令人生厭了。而我本人,已覺得離那笑意太遠了。 「你這樣給警察的大搜索網提供情報,卻把具備了製造原子彈所需的全套設備和核物質的工廠以及付給在大學糾紛中消失在地下的理學院的精英們的上億的款項全都隱瞞了。大眾傳播將把它稱為戰後特大顛覆國家陰謀,而使日本全國人民在憎恨這個地下工廠這一點上獲得統一吧。於是,你就成為站在統一了的國內輿論的頂點上的救世主了!因為你粉碎了奉行核威脅的革命,或者是挽救了對全體東京市民以及天皇一家的大破壞,總而言之是你替人民粉碎了一起大陰謀。作為歷史上無與倫比的英雄、作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最偉大的日本人,你的死將是最輝煌的死,而不再是充滿醜惡、痛苦與孤獨的癌症的死……,你將國葬,你的忌辰將成為國民的紀念日、全國純潔的兒童將在紀念你的典禮上唱歌,而且,在那全國性的集會上,皇太子妃要給你的遺像敬獻菊花啊。於是,你就成為這個國家的所有的人的老闆啦!而且,你的核時代的英雄形象,將在全世界、全人類當中發揚光大……」當我的這些話白白地被老闆的微弱的笑容吸收完了時,剛才我向老闆報告過的全體待命的小丑集團已經在窗下開始了靈舞或者祈神,反正是可怕的、肆無忌憚的快活的喧囂。我靜默下來以後,老闆剛剛從腹部移到胸部的合什的手,一下也沒哆嗦,我懷疑老闆在這樣的喧鬧之下居然睡著了呢。可是,他又冒出一個笑的氣泡,發出比他生滿舌苔的舌頭頂在假牙上的聲音還小的聲音說道: 「那麼,給你吧?黨派裡的管理資金的人對於給你們五千萬傭金不會表示反對的呀。嘶、嘶、嘶。」 我受到這最後的淡淡的笑意的挑釁,我這樣想道:好吧,我何不接受呀!如果他一直像剛才那樣是個古怪的懷了孕的老太婆,我會懼怕他的一切的構想,而且也會把協助他實現他的野心當做極大的犯罪吧。然而,從他那臃腫的肚子裡拿出來的,不論有多大數目,也不過是錢而已,太可笑啦。讓我來更多地接受工作,然後再觀察這個世界上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吧。因為到了最後,肯定要輪到轉換的一對兒出場啦。這個晚期癌症的老人將在看到他從中漁利的核開發計劃的崩潰時,而且在他仍然保持著榮譽的時候死去。不過,還有以後嘛。現如今,轉換了的一對兒不但擁有我的技術和理論,而且還有了充裕的資金啦!既然我們的轉換是憑藉範圍的精神的力量,那麼讓轉換了的一對兒來開發人類的唯一的宇宙範圍的力量,也就是核爆炸的力量,不是十分恰當的麼?」……我正在這樣想著,森的右手又狠狠地加強了握力。我再也忍受不住,想把手腕掙出來,但是,那鐵手不肯放鬆。我痛得在喉嚨裡哼哼,森也一邊用勁兒掐我的手腕一邊哼哼呢。我疼得要發瘋了,卻忽然記憶起我一生最痛苦的事來。幼兒的我發現自己用右手能幹許多事以後,又發現了左手也能幹,於是,我就讓兩隻手打鬥起來。母親發現了我鮮血淋淋的雙手,就把我的兩手分開綁在廚房的柱子上了。因為我在那時沒有把雙手的鬥爭進行到底,所以一生一世總是半途而廢,半瓶兒酸呀!我一邊痛得哼出聲來,一邊發現了新的情況。 這時,老闆微微睜開興奮得通紅的眼睛,好像急於得到回答似地呻吟著望著我。他仿佛在嘲弄我,除了向他屈服、供他指使之外還有什麼生存下去的途徑?於是,我不知是向著宇宙精神還是向著老闆,反正提高嗓門兒大叫一聲「我接受!」踹了一腳床腿兒,仰面朝天地向後挺去。 就在我用腦袋直撞了油輪主的大睾丸之後從他的胯檔裡掙扎著拔出腦袋準備再一次從正面用頭衝擊時,我看見了出色地戰鬥著的森。當我來一個背式跳躍的那一瞬間,他一下子鬆開我的手,站起來抓住放在地板上的仙杖,舉起來朝著老闆摟頭蓋頂猛打了下去。他把緊追不捨的秘書們甩在屁股後,奪過裝著五億日元的鹿皮提包就竄了出去,那真是超級老人的颯爽英姿啊!我一邊摟住強大的格鬥的對手,晃晃搖搖地阻擋他們前去救援老闆;一邊為剛才看見的情景感動得直打冷戰。我覺得我就是為了看見森在剛才那一瞬間的颯爽英姿才生養他、撫育他長大的,我產生了與轉換了的小夥子,身份不相稱的父親的衝動!而且,我要把胸口撕碎,要把嗓子喊破似地大嚷起來,哩、哩、哩、哩、哩、哩、哩、哩!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哩、哩、哩、哩啦! 就在這時,我被油輪主的大皮鞋踢開,一個筋斗翻在破玻璃窗的碎片上,可是,我掙扎起來,只見那人群譁然後退,花車在騰出來的空間的正中熊熊燃燒起來了。小丑集團裡的每一個人都拿出隱藏的煤油,向火上灑。森被機動隊追趕著,向那火勢兇猛的花車奔去。他掄起半敞開的鹿皮提包,遮蔽著他的全身的蓬發隨風披靡,小丑集團的鼓嘈自不必說,他現在是在整個人群所發出的呐喊之中,越過了柵欄,向花車的火焰上撲去!就在森一頭紮進了那巨大的火焰的正中間他的身子還飄在空中時,撒落出來的鈔票和他的蓬發一起燃燒起來了。在緊揪著他的油輪主的身後,那個張著大嘴已經死去的老闆的最後的奢望一下子化為灰燼了。還有燃燒著的森!我再次被打倒在碎玻璃上,我一邊咒駡那些警官,一邊像剛下生的嬰兒那樣渾身是血,拚出全身的力氣哭號著,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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