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二七


  而且,我也感受到了森已經充分地意識到他的二十八歲的肉體與之相適應的正在變化之中的精神。我和森之間是沒有必要提起有關「轉換」的事的。反之,如果是像我們的孩子們那樣的孩子發生了「轉換」,並且對發生的事一點也不理解,那將會發生多大的麻煩呀?不是麼?如果森認出十八歲的我是誰,他就會想到這傢伙替換了我父親,他就會又氣憤、又惶恐地向我撲來,結果又會怎樣?現在的森武裝著壯年的肌肉,而我還是個不但肌肉而且連骨骼也沒長成的嫩貨呀。哈哈。

  於是,我坦然地接受了「轉換」的關係,向森這樣說道:

  「過去我常常向你講起救場跑壘員的故事,現在我又想起了新的一段呢。有一天大雨過後,烈日當空,積水還等待太陽曬乾,比賽就開始了。漲了大水的河,流在房舍之間,河水變成了紅褐色。可是,在雨過天晴的燦爛的陽光下,棒球選手們無暇旁顧,我也坐在板凳上等待被選上救場跑壘。過去常常想起被選為救場跑壘員時的恐懼和功名心,但總是想不出那樣的渴望被選上當救場跑壘員的理由。……那些連板凳也撈不上坐的小崽子們亂喊亂叫,好像在說死在外地而又屍骨無還的林裡出去的軍人順著上游的洪水沖下來了……總而言之,你從衣櫃裡選出合體的西服穿吧。今天冷啊。我馬上做點兒什麼吃的吧!」

  森回到自己床邊,慢騰騰地翻騰衣櫃了。雖然他上學時間不長,可是,特殊班裡的生活指導目標大概也就是自己能

  穿襯衫和衣服吧。他似乎在這門訓練當中獲得成功啦。雖然「轉換」之後的現在還說這些未免有些滑稽。

  我忽然一下子蹦了起來,堅挺的水靈靈的勃起了十八歲的陰莖正在敲打小肚子,哈哈。不光是陰莖,就連腰部也像十八歲那樣柔軟,褲子顯得又肥又大。說老實話,這時我就像被連根拔出來似地感到了不安。難道皮下脂肪的積蓄就像幼兒的毛毯一樣是心理上的一種補償?你這個肥胖的中年人喲,哈哈。不過,我也並非只考慮自己的事,我已開始替森擔憂了啊。我想,必須把「轉換」了的森在別人的眼前隱藏起來了,雖然幸虧咱們是沒有兵役義務的國家。但是,忽然間由八歲變成二十八歲的成人男子,如果不申報就是逃避市民義務了。沒有這樣的規定麼?怎樣隱藏森?躲在自己家裡是最愚蠢的了,說不定走上街頭反而是最妙的方法呢?走向人民!走向不平凡的遊擊隊也能大顯身手的、又深又廣的人民的海洋?

  電話鈴響了。我剛要伸手去拿聽筒,忽然縮了回來。「轉換」後的我應該怎樣接電話呀?不過,既然已經「轉換」,那麼,現在的我就是事實上的唯一的我啊。和「轉換」前有連續性麼?那一類的事只有別人才去操心。我這樣勉勵自己。

  「你在睡覺了麼?你要睡到幾時?因為我拋棄了你和森出走了!」

  電話斷了。那仿佛是妻子宿醉初醒,或者喝瞭解醉酒,向我發出一聲懺悔的嘶喊。

  「好啦!外部社會依然保持著舊時的秩序,「轉換」了的只是我和森啊!」

  我告訴自己。這時,電話鈴又響了。我興致勃勃地拿起聽筒,這一次我要反過來向妻子,不,向原來的妻子,咆哮一頓。可是,傳來的卻是陌生人發出來的單方面通行的聲音。

  「你知道今天的集會是受反革命暴力集團秘密操縱的麼?你不出席不是更為適宜麼?」

  連回答的空兒也沒給我留。的確,當天傍晚有一場反對核發電的集會,由日前晉京來的那位四國的反對核發電運動家作報告。不用問,麻生野集團是協助他們的。雖然從前我不曾有意識地瞭解他們的關係,但是,如果說麻生野集團在長時期的活動當中,被納入革命黨派上層機關的序列之下,大概也不算牽強吧。雖然我從未聽說過麻生野集團的活動直接受其他黨派的干涉。「好吧,不論它是什麼黨派,只要有人防礙我和森的自由,我就應該參加這個集會。」我馬上就這樣想道。的確,我已經有了十八歲的決斷能力了。哈哈。我要以自己的力量來為這次行動掌舵,因為我已變成樂觀主義狂,所以才這樣想啊,而且是「轉換」後的我們朝著期望「轉換」,前的我們出現,或者阻礙我們出現的場地出發的呀,這才是最有力的不在現場證明啊。

  我剛要走下樓梯時,往森的屋裡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襪子之類都那麼小,給我的印象仿佛是在童話或者神話之中丁。那是因為我早已適應「轉換」以後的森了。

  「難道他已經單獨出去了?他這個只有八年生活經驗的二十八歲的男人!」

  雖然我這樣自言自語著,可是,那聲音卻像小孩子的尖叫。不僅是相像,而且我已是不折不扣的十八歲的人了,我

  在為是否會被森遺棄而惶惶不安啊。於是,我按著「轉換」前的習慣、而且也以與這十八歲的肉身相適應的速度跑下樓梯。但是,沒有必要驚慌失措了,森在那裡呀!

  從前是我做飯,看著年幼的森抱著空心麵條的長袋子;可是,現在,他在掌廚了。健壯的森細心地彎著腰檢查煤氣灶上沸騰的深筒鍋。他還不時地剁大蒜碎沫、取來奶油塊兒。他穿著我的西服褲和T恤衫,披著甲克,他的脖頸和寬肩膀,我都那麼熟悉,那正是青春末梢的我的肉體呀。我放下心來走進浴室,「轉換」以後頭一次看見的自己的臉,並不是記憶當中的當初十八歲的我的面孔啊。或許鏡中微笑的才是當年十八歲時我所希求的面孔呢。其實,那兩隻眼睛還帶著缺乏自信的羞澀和幼稚的好奇心,破壞了臉部的平衡。然而,如果看看鏡外的面孔的話,哈哈,那用自己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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