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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第二章 人,你這脆弱的東西

  雖說一周要上兩次課,其他日子除週末外,還要和文學研究所的同事們共進午餐,古義人卻仍感覺生活在孤獨之中。古義人回想起關於自殺的討論在自己和吾良之間有過多次,這也是田龜對話中出現的主題。

  自從吾良墜樓身亡之後,作為田龜規則之一,古義人無意主動提起自殺的話題。而吾良卻滿不在乎地將這種談話留在了錄音中。

  「我在松三第一次見到你,就對你承擔了一個義務。

  「我究竟起了多大作用不好說,毋寧說是我單方面在較勁吧。不過和你不常見面之後,有了可以替代我的作用的人了。這並不完全是我的自以為是。承擔了新的責任的人並不是我這樣混混類型的人。你的毛病已經根深蒂固了,可能會馬上抵消這些作用,但你畢竟是個幸福的人哪。你也快六十歲了,也到了該擯棄自我嘲弄的固執低音的時候了。」

  每當吾良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起來時,古義人總覺得吾良才是自我嘲弄式的天真,其實他是想要說「我才是你的師長」的。因此古義人按下了暫停鍵,說道:

  「你和我不常見面後,取代你的人是誰呢?」

  吾良仿佛早已料到了古義人的反應似的,用攻擊性的語氣說:

  「取代我的人物有六隅先生、簧先生。你明白了吧,不是像我這樣的混混式的人。」

  古義人驚訝得又按下了暫停鍵,想像著將六隅先生、簧先生和吾良掛起鉤來。他們都是令人懷念的人,可是,儘管自己是六隅先生的學生,也不能將這位法國文藝復興研究專家稱為老師,而音樂家簧先生就更不適於這個稱呼了。他想對吾良這麼說:

  「不,你不是混混那種人。你是真正的混混的大哥派人行刺的對象,是黑幫的對立面。難道不是嗎?」

  對田龜的機能十分滿意的古義人又按了前進鍵。吾良的語調又平穩下來,卻仍然坦率得令古義人吃驚。

  「在松三時,我所做的就是為使你不去自殺而製造障礙……只是我說不清自己是不是有意這麼做的。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只能說是這麼回事。這真是不可思議啊。我對於在松三認識的人並不都是善意的,當然也不是說充滿惡意的。從十七八歲時起,我就覺得你身上有一種難以琢磨的東西。你是一本比你自己認為的還難以讀懂的教科書。雖說你是從那樣偏僻的山谷裡出來的,但是正因為如此,才使你成為一本特異的教科書吧。

  「然而,我有意識地把你和自殺聯繫起來,則是咱們年過三十歲之後了。特別是我有了自己的事業以後,和一年到頭不是寫小說就是看書的你之間興趣變得不同了的時候,有人對我一針見血地提到這個問題。電影界的人聚到一起時,真正與創作電影有關的生產性的人是屈指可數的。我參加這樣的聚會時,常常見到真正在創作電影音樂的作曲家簧先生。這位先生一進會場就徑直朝我這邊走來,就像黑色的鳥飛落下來似的坐到我身邊,詢問了你的近況,並且聲音很大。

  』最近見到古義人了嗎?他還好吧?『

  「他關心的並不是古義人的工作怎麼樣,阿光好不好之類的情況,而是很露骨地在問你自殺了沒有。每次見面他都問這個問題,所以我不會誤解的。後來我才意識到,自從遇見了十七八歲的古義人後,自己就一直在關注他,使他不去自殺。就是這麼回事!

  「假如只有簧先生這麼問還沒什麼,六隅先生怎麼也有同樣的感覺呢?真是匪夷所思。你一定會這樣反駁吧?其實我這樣的人不可能經常見到那位名人。只是在你和千樫的婚禮上見過他,後來一直沒見過面。偶然在巴黎和六隅先生一起吃了頓飯,先生的夫人也在座。」

  古義人按了停止鍵,查閱了帶到柏林來的(後來送給了比較文學科的)六隅全集裡的年表,然後興奮地對著田龜回答:

  「那是先生最後一次在法國逗留期間吧?那一年巴黎發生了垃圾工人的罷工,街道上到處在焚燒垃圾。他還得到過一個巴黎全市縮影圖的禮物,就放在他在成城寓所的書桌前。」

  「我前妻的母親是西洋畫進出口公司的副經理,非常崇拜六隅先生。期望能請他們夫婦在高級餐廳吃頓飯。而先生偶然知道我也在巴黎,就說要是古義人君的妻兄也一起來的話,可以接受邀請。

  「我給前妻和她的家人添過不少麻煩,聽說她現在東京,我就去了。那是個三星級的餐廳。我去得比較晚,先生都等得不耐煩了。見到我劈頭就問,古義人君會不會自殺?副經理一臉的迷惑不解,先生卻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夫人趕緊打圓場。在我那個年齡,我沒見過那麼美麗的女人(吾良頓了頓,古義人感到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無論是日本人,還是外國人。夫人說,我丈夫總愛瞎擔心,原以為他擔心的是個病態的人,現在看來是個很清醒的人。對此,副經理的論點是,女兒曾說那個人雖然是左翼,卻很滑稽。六隅先生對她們的說法根本不予理睬,只是嚴肅地瞧著我。這些都是真的。」

  吾良說到這兒沉默了,只有田龜還在轉動。古義人也不想問「那你是怎麼回答的?」即便是面對面的談話,吾良也會以沉默來回避問題的。因為即使六隅夫人的評論不一定正確,可古義人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古義人也沒有再追問「你對自殺是怎麼想的」,既然吾良已經自殺了,這麼問也有侵犯田龜規則之嫌。

  間隔了一會兒,田龜中的吾良用略帶歉意的口吻,輕鬆地說道:

  「這個話題使你覺得很累吧,在你生活的世界,而且在你這個年齡,人們大多很累吧!那麼今天晚上就說這些吧!」

  由製片人樽君公佈的吾良的遺書有兩種,一種是用打字機或更多功能的、古義人無法判斷的其他機器打印出來的。此外,古義人還看到了另一種遺書,即這裡的「在各個方面我都垮掉了」這麼一句,古義人自從那件事發生後,時常回想起這句話。這句話作為吾良的自我批評,實在令人費解。

  吾良從美少年時代開始,直到五十多歲,只是頭髮稀少了些,仍不失為一位美丈夫——他

  深諳如何使自己具備適合各個年齡段的翩翩風度,在外人眼裡絲毫看不出吾良已經垮掉了的任何跡象。

  如果勉強說他顯露過這種跡象的話,也只有一次。那還是古義人單身生活時閒工夫太多,才好容易想起來的。在一組時間較晚的,以提供文化性信息為主旨的電視節目中,當演員時的吾良擔任了其中一個角色。去歐洲留學時間不長,但在巴黎社交圈中已有不少熟人的某作曲家也參加了這個節目。作曲家身著在巴黎訂做的晚禮服,吾良則穿著自己設計的,讓裁縫店縫製的長上衣——黑色綢緞上一層朦朧豔麗的胭脂色——給節目演播室增色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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