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十四


  吾良聽了後說道:

  「因怨望而苦惱這點上,被那個記者執拗地關注的古義人也同樣啊。不信你得個國際大獎試試看,那位先生肯定會出版否定你全部人生的書(實際上也的確如他所說)。我對此根本不以為然。而你特意剪報寄給我的那篇評論,那樣誇讚我倒給我帶來了威脅呢。你還好,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吾良說話變得閃爍其詞,使古義人感覺不快,過了不久,千樫告訴他吾良對於「怨望」一詞很在意。

  再說那位高度評價吾良的電影評論家,五十歲的女人埃米,實際上在吾良參加電影宣傳旅行期間一直和他同行。她抓住吾良的空閑時間,請他在飯店附近的小餐館吃飯,以便進行詳細採訪,據她說是打算寫一個長篇報道。

  當吾良再度返回洛杉磯,準備翌日回日本的那天,埃米請他到中華街吃飯,進行最後一次收尾性採訪。後來在回飯店的上坡路上,兩人擁抱在了一起。當時,吾良不僅沒有害怕勃起而縮回身體,反倒用下身亂頂對方的小腹及大腿。他自知這是對於英語採訪感受到的壓抑所引起的逆反性攻擊性行為,加之十天的美國之行,積壓了性的能量。結果,那天埃米沒有回家,直接進了吾良的房間。

  「原來只知道她是個健康、豐滿而開朗的知識女性,誰想到一上床,簡直讓人無法招架。任何部位她都不放過。從晚上一直到早晨,她的手就沒離開過我的身體。不性交的時候,她也千方百計地不讓 陰莖閑著,直到所向無敵的陰莖都打蔫兒了,她還繼續用變色龍似的舌頭纏住它不放。在送我去機場的車裡,她還一直用手撫摩著那東西!

  「等到為期三周的拍攝西班牙外景的事定下來後,她跟我說,預定了和我同一個旅館的房間。一想到未來那恐怖的二十天,我連陰莖都抬不起來了。」

  古義人覺得神情黯淡的吾良很可笑。可是瞧著毫不掩飾悲哀的眼神和悶頭喝威士忌的吾良,按少年時代的習慣,古義人不能不說幾句勸慰的話。

  「你這麼想想看怎麼樣,從上次美國之旅到下次的西班牙之行相隔兩三個月吧?這樣的話,再次見面的最初兩三天裡你總會有些激情吧?過幾天,你要在特定的外景地攝影,就不會天天回飯店了。隔上幾天再回飯店時,和埃米小姐的約會不就產生新鮮感了嗎?」

  吾良借著酒勁,帶著哭腔說道:

  「雖說你寫了那麼多悲觀的小說,可你基本上還是個樂天的人哪。和千樫那樣不喜歡炫耀的女人結婚,而且晚上還自己睡在書房,你真不像是這樣的男人呐。」

  那年在西班牙拍攝外景時,吾良對於來自加利福尼亞的那位五十歲女人的恐懼,以及沒有具體依據的古義人的安慰,出人意料地得到了完美結局。回國後,吾良對他說,和與自己同一天到達指定飯店的那位女記者,在日頭高照時幹了兩次,深夜一次,第二天早晨一次。若是今後二十天都照這樣下去的話,簡直就等於進了地獄。想到這兒,吾良渾身直冒冷汗。可是,西班牙出資方只帶演員去馬德裡,所以他又繼續在原地呆了四天。接連參加了幾個莫名其妙的招待會後,製片人宣佈中止在西班牙拍外景。情況是這樣的,為了給成功地大量出口廉價葡萄酒的出資者面子,才一度把外景地定在有代表性的葡萄酒產地,但是拍攝方不積極,器材也大半未到位。所以在本周內,便轉移到印尼的弗洛勒斯島去,在剩下的兩天裡,吾良和埃米得以充分享受性的樂趣。埃米因為要乘坐比吾良他們早一班的航班回國,天沒亮就起了床。現在她身上全然不見了一絲一毫的性貪婪,甚至籠罩上了一層經驗豐富的記者的禁欲性的莊重。

  在講這些經歷時的吾良給人的印象既有在熱帶地方拍攝了一個夏天的疲憊,也有體味了古義人所無法瞭解的辛勞的深沉。光是和那豐滿而快活的女性於到達之日和翌日的四次性交,古義人就覺得實在了不起,稱得上是奮勇拼搏。這不禁使古義人回憶起了高中時就萌生的對吾良的孩子氣的尊敬。

  古義人下榻的高等研究所的公寓,據說是革命前盛行在柏林建別墅時,俄國富豪們蓋的奢華建築。門廳裝飾有羅馬風格的壁畫,正對面二層樓上的圓柱直通天花板。古義人住在三樓,從窗戶裡能看見下面的湖。聖誕節休假後,緊接著是千年之交,從通宵焰火的除夕到新年過後,大學再度開學時,古義人往返都坐汽車了。從常去買食品和葡萄酒的哈根布拉茨坐車到柯尼西斯特拉塞,在繁華商業街庫達姆站之前的拉特那烏布拉茨換車,一共不到三十分鐘的路程。柏林常常夜間下雪,白天就停了。到了早上湖面冰雪覆蓋,公路上也凍了一層冰

  ,天氣陰沉,但並不妨礙交通。

  一天下午,古義人上完課,結束了屬￿工作時間的答疑,離開學校時天色已十分昏暗了。這時聽見一個日本女人在叫他,聲音有些耳熟。沿著積雪中的一條小路,從後面跟上來的女人,裹著長及腳踝的大衣,給人感覺與眾不同,古義人立刻想起了剛來這裡時跟他說過Madchenfuralles的那個女人以及含著「袖珍口琴」似的嘴唇輪廓。

  「請允許我在您回公寓時和您一同乘車。儘管我也說不準利用這段時間能談點什麼。」

  然後,她不等古義人回答就貼近古義人身邊,一邊走一邊威脅似的,又仿佛過分親密似的說起來。

  「您怎麼沒有使用Madchenfuralles之類的詞語呀?我給您打了好幾次電話,還請辦公室把電話給轉到公寓去,可是一直沒人接。」

  在東京的生活中,古義人從未遇到過如此強行和自己同行,並且說個不停的人。從位於住宅區的柏林大學的教室到汽車站大約需要十分鐘左右,沿著乾涸的池塘形成的公園走下斜坡,再走上斜坡的這段路,古義人其實很少自己一個人走。且不說答疑的學生,那些聽講的日本僑民和給臺北發稿的青年記者之類的人都會和他一起走,而自己只要克服了本能的拒絕反應,也覺得這樣邊走邊談挺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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