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換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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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古義人是聽祖母講的,只好自己解釋道: 「你的意思是說,靈魂從死去的肉體中出來是落到森林裡的樹根上去,還是進入新生兒的肉體中去,哪一種正確哪一種錯誤吧?」 古義人接著說: 「假設靈魂以這樣的方式脫離死去的肉體的話,對於靈魂自身來說,是無法意識到死的。死的是肉體,肉體死去的瞬間,靈魂就從那裡離開了。也就是說,靈魂永遠不會死,靈魂與肉體感覺到的時間和空間是完全不同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是這麼感覺……既是無限的,也是瞬間的;既是整個宇宙,也是某一個點,也許就這樣進入了另一個層次的時間和空間裡去了吧。可以說,靈魂就是永遠都不會意識到死的天真無邪的存在。」 青春年少時的古義人,比起這些想法本身,對談話時的措辭的滑稽更為著迷,如今這些對話變成了現實,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肉體的死亡似的,吾良的靈魂通過田龜在繼續著談話。 那天深夜,古義人用手絹捂著被電視臺攝影師弄傷的血糊糊的左眼回到了家。由於電話被切換成了留言,阿光一直在聽CD。古義人趕緊給阿光做了些吃的,自己只擦了把臉——為了不至看到鏡子裡自己的臉,沒有開洗手間的燈——就上了二樓的書房,然後取出了前天夜裡被千樫呵斥而放回書架的田龜。在回東京的電車上,古義人回想著去參加告別儀式前從田龜中聽到的,在松山時,吾良給自己講解的有關蘭波的內容,他意識到這些回憶中還有著傳遞信息的意義。 「我們在松三時對法國詩的理解是怎樣的程度呢?後來你進了法國文學系,主要看的是散文,我也沒有專門學習過,無法下結論。」吾良用沉穩的語調說著,「但是,你把小林秀雄的譯詩抄寫下來掛在鄉下的家裡,看來那個蘭波對我們的影響真不小啊。」 「是啊。」按下暫停鍵後,古義人也懷念地答道。「那時候對於神秘主義的含義只限於空想,也曾想過將來通過研究能加深理解。」 說完他又按了前進鍵。就這樣,那天夜晚,古義人一直和吾良談論有關蘭波的話題。 直到現在古義人才意識到自己的遲鈍。因為吾良很明顯地在以蘭波的詩為媒介談論分別。吾良談論的中心是古義人抄錄在紙上的小林秀雄翻譯的《告別》「Adieu」…… 古義人回想起來,這是在電話中或見面時曾經討論過的話題。總之,關於蘭波這個主題他們曾經談過很長時間。當時兩人都很長時間沒有讀過蘭波了,一直說個不停的吾良也是努力從遙遠的記憶中搜尋著蘭波的詩句。 以此為契機,古義人收集了幾種蘭波的譯文——一般都被譯做蘭博,將其中的宇佐美齊的譯作寄給了吾良。還對照原文讀了小林的譯文,認為以小林的譯本為佳。與此相關,吾良給自己寄來的錄音帶中,也有圍繞蘭波的很長一段錄音。古義人重新聽了那些錄音,又聽了和吾良的田龜對話後,從書架的角落裡翻出了學生時代收集的法文書籍中所有舊版的蘭波的書。在普累亞德版的蘭波作品集旁邊,排列著墨丘利·德·弗朗士版的「Poesies」,這是上高中時吾良送給古義人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法語入門書。古義人從吾良手裡接過這本書時,被這本薄薄的小書上的紅色鉛字封皮震撼了。時隔多年,現在重新翻開它,裡面寫滿了十七歲時的自己用鉛筆寫在書裡的蠅頭小字。其中的英文字體是在吾良講課前,古義人去松山的美國文化情報教育局的CIE圖書館查閱牛津法英詞典時抄寫上的。 此外還有兩種日語筆記。一種是用片假名寫的,記錄的是吾良講解中的要點。之所以用片假名寫,是為了模仿跟吾良借閱的,吾良的父親——電影導演用片假名寫的隨筆集,自己的想法則用平假名來寫,以示區別。 「蘭波在給先生的信上也寫了我快十七歲了,正處於充滿幻想和夢想的年齡。可是,據說這首浪漫的詩是他十五歲時的作品。即是說,Onn『estpasserieusquandonadix-septans是隱瞞了年齡的詩歌。去年我讀了這首詩,今年該你讀了,可以說它是寫給同樣年齡的自己的詩。這是天才在鞭策我們這些平庸的人啊。」 古義人意外地發現,原來才華橫溢的少年時代的吾良,是把十八歲時的自己——還把古義人也劃了進來——看做平庸之輩的。 古義人讀了普累亞德版的「Adieu」,又一次產生了緊迫感。在發生那件事之前,吾良談論《告別》的時候,正如他在錄音中的引用所表明的那樣,當時他是把古義人寄給他的新譯本放在身邊的。他一定認為古義人也會馬上想起整首詩來吧。但是,古義人這邊又不能給予滿意的回應。現在也是如此。自己給吾良推薦的新譯本上又沒有像年輕時抄寫得快要背下來的那般感悟了。這種差距在近來偶爾小聚時也有所察覺,或許因此吾良不再對古義人抱有什麼期待了,而「咚」的一聲赴了黃泉吧。 已是秋季——又何必為永恆的太陽歎息,如果我們是發現神聖的光明的使者——那麼,就要遠離隨著季節推移而恍惚赴死的人們。 這是從田龜裡聽到的吾良引用的譯詩的第一節,這首小林的譯文使高中一年級的古義人傾倒。吾良也同樣為之感動。但是,自己選擇了簡潔的死的吾良,是把他自己比做發現神聖的光明的使者呢,還是比做隨著季節的推移而恍惚赴死的人們呢? 在下面的詩裡,爬滿蛆蟲的屍體的意象會給吾良帶來怎樣的感受呢?吾良為什麼會在田龜裡如此熱切地對古義人談起這種充滿陰森恐怖圖景的詩呢?古義人對此產生了疑問。他覺得毋寧說這下一節詩才是想要對古義人——以及對吾良自己——講的話吧。 別無選擇!我必須將自己的想像力和回憶全部埋葬!因為藝術家以及小說家頭上的光環已被掠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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