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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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一霎令人驚駭無比,二十五年後的今天,我回憶起來仍不免喉管發緊,——任是大雨滂沱,那個不幸的人卻還躺在椅上毫無動靜。所有的屋簷水溝都有雨水滔滔不絕地流著,市內車聲隆隆遙遙可聞,人人撩起外衣紛紛奔跑:一切有生命的都在畏縮避走,都要躲藏起來,不論什麼地方,不論人或牲畜,在猛烈衝擊的驟雨下張皇恐懼的情狀顯然可見——唯有那兒長椅上面漆黑一團的那個人,卻始終不曾動彈一下。我先前對您說過,這個人像是有著魔力,能用姿態動作將自己的每一情緒雕塑式地表露出來,可是現在,他在疾雨中安然不動,靜靜躺著全無感覺,世界上決難有一座雕塑,能夠這麼令人震駭地表達出內心的絕望和完全的自棄,能夠這麼生動地表現死境:他顯得疲憊已達極點,再也無力站起來走動幾步躲向一處屋簷下了,自己究竟存在與否,在他也已是絲毫無足輕重。我只覺得,任何一位雕塑家,任何一位詩人,米開朗傑羅也罷,但丁也罷,也塑造不出人世間極度絕望、極度淒傷的形象,能象這個活生生的人這麼驚心奪魄深深感人,他聽任雨水在身上澆灑淌流,自己已經力盡氣竭,難再移動躲避了。 「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也沒有別的辦法。我猛然縱身,冒著鞭陣一般的疾雨,跑過去推了一下長椅上那個濕淋淋的年輕人。『跟我來!』我抓起了他的手臂。他那雙眼睛非常吃力地向上瞪望著。好象有點什麼在他身上漸漸蘇醒,可是他還沒有聽懂我的話。『跟我來!』我又拉了一下那只濕淋淋的衣袖,這一次我幾乎有點生氣了。他緩緩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不知所措。『您要我上哪兒?』他問,我一時回答不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帶他上哪兒去:僅只是要他不再聽任冷雨澆灑,不再這樣昏迷不醒地坐在那兒深陷絕望自尋死路。我緊緊抓著他的手臂,拉著這個完全心無所屬的人往前走,將他帶到茶亭邊,這般雨橫風狂,一角飛簷總還能夠多少替他遮擋一些。下一步該怎麼辦,我一點也不知道,我沒有任何打算。我所要作的只是將這個人領進一個沒有雨水的地方,拉到一處屋簷下,以後的事我根本不曾考慮。 「我們兩人就這麼並肩站在一個狹窄的幹處,背靠著鎖著的茶亭門牆,頭上只有極小的一片簷角,沒休沒歇的急雨不時偷襲進來,陣陣狂風吹來冰涼的雨水,掃擊著我們的衣衫和頭臉,這種境況無法久耐。我不能老是那麼站著,陪著一個水淋淋的陌生人。可是另一方面,我既已將他強拉過去,又不能什麼話也不說就將他一人撇在那兒。真得要設法改變一下這種情況才好:我慢慢兒強制著自己,要清醒地思索一下。我當時想到,最好是雇一輛馬車讓他坐著回家,然後我自己也轉回家去:到了明天他會知道怎樣挽救自己的。於是,我問身旁這個呆瞪瞪凝視著夜空的人:『您住在哪兒?』」 「『我沒有住處……我今天下午才從尼查來到這兒……要上我那兒去是辦不到的。』」 「最後這句話我沒有立刻瞭解。後來我才明白,這個人竟將我看作……看作一個妓女了。每天晚上,總有成群的女人在賭館附近流連逡巡,希望能從走運的賭徒或醺醉的酒客身上發點利市,我竟被看作是這樣的女人了。歸根結蒂,他又怎能有別的想法呢。我自己也只是到了現在,當我講給您聽的時候,才體會到我當時的行徑完全教人無法相信,簡直是荒唐怪誕。 我將他從椅上拖了起來,拉著他一同走,全不像是高尚女人應有的舉動,那又教他怎能對我有別的想法呢。可是,我沒有立刻意識到這些。只在過了一會以後,直到已經太遲了,我才發覺這個駭人的誤會,我才瞭解他將我看作了什麼樣的人。因為,如果我當時早一些理解到這一點,決不至於接著又說出一句越發加深他的錯誤想法的話來。我說:『找一處旅館要一個房間吧。您不能老待在這兒。必須馬上找個地方安歇才好。』」 「立刻,我突然明白了他這種教我痛心的誤會,因為,他並不轉過身來向著我,只用一種頗含譏諷的語調表示拒絕道: 『不用了,我不需要房間,什麼都不需要。你別找麻煩啦,從我這兒什麼也弄不到手的,你找錯了人,我已經身無分文了。』」 「他說話時還是那樣令人驚恐,還是那樣意冷心灰令人震駭:這麼一個心志精力俱已枯竭的人,遍身濕透,昏昏沉沉靠著牆站在那兒,直教我震恐不已,全然不暇顧及自己所受到的那點雖然輕微卻很難堪的侮辱。我這時唯一的感覺,還和我看見他蹣跚著走出賭廳那一霎、以及在恍同幻境的這一小時裡的感覺一樣:這個人,一個年輕的、還活著的、還有呼吸的人,正站在死亡的邊緣上,我一定要挽救他。我挨近了他的身旁。 「『不用愁沒錢,您跟我來吧!您不能老站在這兒,我會替您找個安頓的地方。什麼全不用犯愁,只管跟我走吧!』」 「他扭過頭來了。四周雨聲悶沉,簷溜裡水勢滔滔,這時我才見到,他在暗黑中第一次盡力想要看清我的面貌。他的全身也仿佛漸漸兒從昏迷中醒轉來了。 「『好吧,就依著你,』他表示讓步了。『在我什麼全部一樣……究竟,那會有什麼不一樣呢。走吧。』我撐開了傘,他靠近我,挽起了我的手臂。這種突然表現的親呢使我很不舒服,簡直令我驚懼,我深心裡感到害怕了。可是,我沒有勇氣阻止他,因為,如果這時我推開了他,他會立刻掉進深淵,我所一直企求的就會全部落空。我們朝著賭館那邊走了幾步。這時我才想起來,我還不知道怎樣安頓他。我很快地考慮了一下,最好的辦法是領著他找到一處旅店,然後塞給他一點錢,讓他能在那兒過夜,明天早上能夠搭車回家:此外我就沒再想到什麼了。正有幾輛馬車在賭館門前匆匆駛過,我叫來一輛,我們進了車裡。趕車的詢問地址,我一點也不知道怎樣回答。可是我忽然想到,帶著這麼個遍身水淋的人,高級旅館是不會接待的,——而且另一方面,我確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女人,全沒想到會引起什麼不好的猜疑,於是我對趕車的叫道:『隨便找一處普通的旅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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