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象棋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十五


  開局例行的幾步棋走得相當快。一直走到第七步或者第八步棋的時候,才看出一點眉目,好像有一個預定的計劃在展開似的。多維奇考慮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們由此看出,真正爭奪優勢的戰鬥現在開始了。但是說實話,局勢的逐漸演變就像每次真正比賽中的棋局一樣,對我們這些外行來說,是令人相當失望的事情。因為各個棋子互相交錯越來越形成一個特殊的圖案。那麼對於我們來說,真正的局勢如何,也就越來越難以參透。我們既看不出這個對手的意圖是什麼,也看不出那個對手的目的何在,更弄不清楚,這兩個對手當中究竟是誰真正處於有利地位。我們只發現,個別的棋子像撬杠似的向前移動,想把對方的陣線打開一個缺口。但是這樣走來走去的戰略意圖是什麼,我們卻無法理解,因為這些高明的棋手下棋,每走一步都要預先看出好幾步棋。另外漸漸地再加上一種使人癱瘓的疲勞,這主要怪琴多維奇考慮起來沒完沒了,這顯然也開始使我們的朋友惱火起來。

  我忐忑不安地注意到,這盤棋拖的時間越長,他就開始越來越坐立不安,在椅子上扭來扭去,時而神經質地一支接一支地抽著香煙,時而抓起鉛筆,記點什麼。然後他又要礦泉水,急急忙忙地把水一杯接一杯地滿了下去,顯然,他對棋局的聯想比琴多維奇快一百倍。每次琴多維奇沒完沒了地考慮之後,下定決心,用他笨重的手把一個棋子往前一挪,我們的朋友便微微一笑,就像一個人看見期待已久的一件事情終於發生了一樣,他馬上就回了一步棋。他的腦子轉得極快,一定早就把對方的一切可能性都預先算了出來;因此,琴多維奇考慮一步棋的時間拖得越長,B博士也就越不耐煩。在他等的時候,他的嘴唇緊閉,顯出一副生氣的、幾乎是敵意的神氣。

  但是琴多維奇一點也不著急,他頑強地思索著,一聲不吭,棋盤上的棋子越少,他停頓的時間就越長。走到第四十二步棋的時候,足足過了兩個鐘頭零三刻鐘,我們大家坐在棋桌旁邊已經精疲力竭,簡直對棋局都有點無動於衷了。船上的軍官已經走了一個,另外一個拿了一本書在看,只有在雙方移動棋子的時候他才抬起眼睛,瞅上一眼。可是這時候,琴多維奇走了一步棋,便突然發生了出人意料的事情。B博士一看見,琴多維奇拿起馬準備往前跳,他就像貓跳起來之前那樣地縮起身子。他的全身開始哆嗦起來;琴多維奇一跳馬,他就猛地把後往前一推,得意洋洋地大聲說道:「好!這下完了!」說著把身子往後一靠,兩臂在胸前一抱,用挑釁的眼光直視著琴多維奇。突然在他的瞳孔裡燃燒著熾熱的光芒。

  我們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彎下身去看那棋盤,想弄明白如此洋洋得意地宣告的這一著棋。乍一看去,看不出什麼直接的威脅。這麼說,我們朋友的這句話一定是指棋局的發展而言,我們這些腦子遲緩的業餘愛好者一時還算不出來。在我們當中,只有琴多維奇一個人聽了那句挑釁性的宣告一動不動;他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仿佛「這下完了」這句侮辱人的話他壓根兒沒有聽見似的,一時毫無反應。我們大家都屏息靜氣,只聽見放在桌上用來計時的懷錶的嘀嗒聲。過了三分鐘、七分鐘、八分鐘——琴多維奇一動不動了。

  可是我覺得,似乎有一種內在的緊張使他那厚厚的鼻孔張得更大了。看來我們的朋友似乎也跟我們一樣,覺得這種默默的等待難以忍受。他突然猛地一下子站起身來,開始在吸煙室裡踱來踱去,起先走得很慢,漸漸快起來,越走越快。我們大家有些驚訝地望著他,但是誰也沒有像我這樣焦急不安。因為我注意到,他的步子儘管很急,可總是在一定的範圍內來回;就仿佛他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裡每次都碰到一堵看不見的欄杆,迫使他轉身往回走。我汗毛直豎地發現,他這樣走來走去不知不覺中劃出了他從前囚室的大小:在他囚禁的那幾個月裡,他一定恰好也是這樣兩隻手一個勁地抽筋,縮著肩膀,像個關在籠子裡的動物似的,奔過去奔過來;他在那兒一定是這樣上千次地跑來跑去,在他那僵直而又發燒的眼光裡閃爍著瘋狂的紅色的火焰。但是他的思維能力似乎還沒有受到傷害,因為他不時地把臉轉向桌子,看琴多維奇在這段時間裡作出決定沒有。過了九分鐘,過了十分鐘。這時終於發生了我們當中誰也沒有料到的事情。

  琴多維奇緩緩地舉起他那笨重的手,這只手本來一直一動不動地放在桌上。我們大家都十分緊張地看著他將作出什麼決定。可是琴多維奇沒有走棋,而是翻過手來,用手背果斷地一下子把所有的棋子慢慢地從棋盤上掃了出去。過了一陣我們才明白:琴多維奇放棄這盤棋了。為了不至於在我們面前明顯地被人將死,他投降了。不可思議的事終於發生了:世界冠軍、無數次國際比賽的錦標獲得者,在一個無名氏,一個二十年或者二十五年沒有摸過棋盤的人面前,降下了他的旗幟。我們的朋友,這位隱姓埋名的陌生人,在公開的戰鬥中戰勝了世界上最厲害的象棋名手!

  我們自己也沒感覺到,大家在激動之餘都一個個站了起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這種感覺,得說點什麼,或者幹點什麼,來發洩一下我們的驚喜之情。只有琴多維奇一個人安坐不動,始終保持鎮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用他那呆滯的眼光望著我們的朋友。

  「再下一盤嗎?」他問道。

  「那還用說。」B博士興高采烈地回答道。我聽了感到頗不舒服。我還來不及提醒他有言在先:只下一盤,絕不多下,他就已經坐了下來,急匆匆地把棋子又重新擺好。他的動作是如此之猛,以至於有一個卒子兩次從他索索直抖的手指縫裡滑落到地上。看見他這種極不自然的激動模樣,我早就覺得心裡難過,很不自在,此刻這種心情發展成為一種擔心害怕。因為這個原來如此文靜,如此安詳的人現在明顯地變得極度興奮,他嘴角抽搐得越來越頻繁,他的身體好像患了一場嚴重的寒熱症,索索地抖個不住。

  「別下了!」我在他耳邊低聲說道。「現在別下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這對您來說太費勁了。」

  「費勁!哈哈!」他大聲地惡狠狠地笑道,「要是不這麼磨蹭,我這段時間裡都可以下了十七盤了!我惟一覺得費勁的是,用這種速度下棋得設法不讓自己睡著!——好!現在您開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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