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象棋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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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忍不住都微笑起來。我們每個人都非常清楚,琴多維奇絕不是因為慷慨成性而給了我們不知名的幫手一個機會的,他的這種說法無非是企圖掩蓋自己失敗的一個愚蠢的遁詞。因此我們更加強烈地想要看到這個傲慢者受到屈辱。一下子我們這些生性平和、懶懶散散的旅客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雄心勃勃的戰鬥欲望。在我們船上,在一望無垠的大海上,世界冠軍將在我們手下敗北。而這一記錄將由各通訊社向全世界播發,這個想法刺激著我們,使我們陶醉。此外,我們的救星恰好在關鍵時刻出乎意料地前來參戰,這事更發出一種神秘的魔力,他那近乎羞怯的謙遜同職業棋手不可動搖的自負又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這個陌生人究竟是誰呢?莫非偶然的機遇使我們眼前又出現了一名至今尚未發現的象棋天才?還是說,由於某種尚未查明的原因,一位大名鼎鼎的象棋大師向我們隱瞞了他的姓名?我們十分激動地討論著所有這些可能性,甚至最不可思議的假設對我們說來也還不夠大膽,他那神秘莫測的膽怯和他出人意料的自白,這一切怎麼也不可能和他顯而易見的卓越棋藝協調起來。但是,有一點我們大家意見完全一致:絕對不能放棄重新鏖戰一場的機會。我們決定想盡一切辦法使我們的幫手在第二天同琴多維奇對棄。麥克柯諾爾答應承擔這次比賽物質方面的風險,而我作為陌生人的同胞——我們這時已從侍者那裡打聽到陌生人是奧地利人——被全權委託向他轉達我們的請求。 我沒花多少時間就在上層甲板上找到了這個匆匆溜走的陌生人。他躺在躺椅上看書。在我走過去之前,我先處利用這個機會,仔細地看了看他。他躺著,把他尖削的腦袋仰臥在枕頭上,看上去有些疲勞。我又一次驚異地發現,他那還算年輕的臉,蒼白得異乎尋常,兩鬢全都白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卻有這樣的印象,覺得他一定是突然變老的。我剛剛走近他,他就客氣地站起來,進行自我介紹。他所說的姓氏,我一聽就很熟悉,這是奧地利一家古老的名門望族。我記得這家的一個成員是舒伯特①的至交,另一位是老皇帝的御醫。當我向這位B博士表示我們請他接受琴多維奇的挑戰時,他顯然大為震驚。 原來他根本沒有想到他剛才是在同世界冠軍下棋,而且下得相當成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消息給予了他強烈的印象。他一再反復問我,我是否確信他的敵手真是大名鼎鼎的國際錦標獲得者。我很快懂得了,這一情況大大減輕了我的使命的艱巨性。但是,我感到我是在同一位非常周到、極有教養的人打交道,所以如果他輸了將由麥克柯諾爾承擔物質損失一事,我決定還是不提為好。B博士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同意參加比賽,但他請我向我的朋友們事先說清楚,大家對他的才能不要寄予太大的期望。 ①舒伯特(1797-1828),奧地利著名作曲家。 「因為,」他帶著一種夢幻似的微笑補充說,「我確實不知道能不能按照全部規則下棋。請您相信我,我上次說從中學時代起,也就是二十多年來我沒有動過棋子,我這樣說並不是虛偽的謙遜。而且即使在那時候,我也只不過是個平平庸庸的棋手而已。」 他說得那麼自然,以致我絲毫也不懷疑他的真誠。可是各個大師下過的棋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準確無誤,我不由得對此表示了我的驚訝。我說,不管怎麼說,想必他至少在理論上對棋藝進行過大量的研究吧。 B博士的臉上又掠過了一個奇怪的夢幻似的微笑。 「大量研究?天曉得!這話大概可以這麼說吧。我對象棋是進行了大量的研究。不過那是在一種非常特殊的、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情況下發生的。這是一個相當錯綜複雜的故事,它可以作為一個小小的插曲,用來說明我們這個美妙的偉大時代,要是您能忍耐半小時的話。」 說著,他指了指旁邊的一把躺椅。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請。周圍一個人也沒有。B博士摘下他看書時戴的花鏡,擱在一邊,開始說道: 「您客氣地提到,您作為一個維也納人記得我們家的姓氏。但是我估計,您未必聽說過起初由我父親和我、後來由我自己主持的律師事務所。因為我們根本不受理報紙上公開議論的案件,並且原則上避免接受新的當事人的委託。事實上,我們後來根本就不再從事一般的律師業務,而只限于充當法律顧問和管理一些大修道院的財產。我父親過去是天主教政黨的議員,和這些修道院過從甚密。此外,在帝制已成歷史陳跡的今天,下面這件事情我們也不妨公開談論——我們還受託管理皇室某些成員的資產。我們家同皇帝以及教會的聯繫(我的一個叔叔是皇帝的御醫,另一個是寨滕希特頓修道院的院長),可以追溯到前兩代,我們只要保持這些聯繫就行了。委託人對我們的信任是從老一輩那裡傳下來的,而隨著他們的信任,那靜悄悄的可以說是無聲無息的工作也就落到我們身上。 這些工作向我們提出的要求不過是嚴加保密和忠誠可靠,先父充分具有這兩種品質。只是由於老練周到,他才成功地在通貨膨脹年代和改朝換代以後為我們的委託人保存了可觀的財產。後來,希特勒在德國上臺執政,開始侵吞教會和修道院的財產,於是由我們經手和國外進行一些談判和交易,為的是至少還能挽救一些動產,使之免遭沒收。 關於皇室和教廷所進行的某些秘密的政治交易,我們兩人所知道的遠比外界知道得多。可是正因為我們的事務所很不惹人注目,我們門上連個牌子也沒掛,再加上我們小心謹慎,我父親和我特意避免和保皇派來往,這使我們免於遭受那些好管閒事之輩的多方詢問。事實上,奧地利當局在這些年代裡從來沒有料到,皇室的秘密信使一直在我們這個坐落在五層樓上的不顯眼的事務所裡投遞或者領取特別重要的信件。 「大家知道,還在國社黨黨徒武裝他們的軍隊去進攻全世界以前很久,他們就在與德國毗鄰的所有國家裡開始建立一支由被損害、被輕視和被侮辱的人組成的隊伍,一支和他們的軍隊同樣訓練有素和極為危險的大軍。每一個辦公室,每一個企業都有他們所謂的基層組織,他們的間諜和奸細到處都是,包括陶爾斐斯和舒什尼格的私人府邸在內。就是在我們簡陋的事務所裡,也坐著他們的暗探,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此人當然只是一個可憐而無能的辦事員,是一位神父介紹來的,我們雇用他只是為了使我們的事務所對外像一個正常的辦事機構;事實上我們給他幹的事,無非是些無關緊要的外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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