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象棋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我真覺得好玩,我說的「三流棋手」這個毫無惡意的說法,竟然如此厲害地刺傷了麥克柯諾爾的自尊心。但是,既然他打算為這種昂貴的娛樂付錢,我對他的這種不大合適的虛榮心也就不加非議了。再說,多虧他的虛榮心,我還有機會認識一下我感興趣的人物。我們趕緊把這件事告訴了四五個到現在為止自稱是象棋愛好者的先生們,並要求他們為這即將舉行的比賽不僅預先訂下我們的桌子,而且訂下所有的鄰桌,以便盡可能避免其他過往旅客的干擾。

  第二天在指定的時間,我們這夥人都準時到場,一個不落。冠軍正對面的桌子當然讓給麥克柯諾爾。他心情激動,一支接一支地猛抽烈性雪茄,而且一再焦灼不安地看著手錶。然而,世界冠軍叫大家足足等了十分鐘(想到我朋友講的那些故事,我早已料到他會來這麼一招),這樣一來,他的出場就顯得分外的隆重。他泰然自若、從容不迫地走到桌旁。他也不向大家作自我介紹——看來,他的無禮似乎是說:「我是誰,你們全都知道,而你們是誰,我卻絲毫不感興趣。」——就馬上用一種乾巴巴的、例行公事的語氣開始作出具體安排。因為船上沒有那麼多棋盤,沒法進行車輪戰,所以他建議,我們大家可以一齊同他對奔。

  他走一著,然後就退到房間另一端的一張桌子旁邊,以免影響我們商量。我們下過一著以後,就用茶勺敲敲茶杯,因為遺憾的是手頭沒有搖的鈴。如果沒有人反對,那他建議每走一步最多考慮十分鐘。我們當然像怯生生的小學生一樣,接受了他的全部建議。琴多維奇要了黑子;他站著回了一步棋,就立即轉過身去,退到他方才建議的等候地點。他懶洋洋地躺在安樂椅裡,信手翻閱一份畫報。

  報道這盤棋沒有多大意思。不言而喻,它像預料的那樣,以我們的徹底失敗而告終,而且一共只走了二十四步棋。世界冠軍輕而易舉地擊潰了半打平平常常或者十分差勁的棋手,這件事本身並不足為奇;但是使我們大家十分反感的是琴多維奇的倨傲態度,他明顯地讓我們感到,他對付我們,不費吹灰之力。他每一次走塚桌邊,都是故意用一種似乎漫不經心的目光向棋盤掃上一眼,而對我們則根本不予理睬,好像我們也是沒有生命的木頭棋子似的。他的態度就像人們把一塊骨頭扔給一隻癩皮狗,連看也懶得去看它一眼。

  我覺得他要是稍微周到一點,知道一點兒分寸,他完全可以指出我們的錯誤,或者說些友好的話來鼓勵鼓勵我們。可是,即使下完了這盤棋,這個沒有人性的象棋機器人也沒有吭一聲。他說了一聲「將死了」,就一動不動地站在桌旁,顯然是想知道我們還要不要再下一盤。碰到這種遲鈍粗魯的人,你是毫無辦法的。我已經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準備用手勢示意,至少對我來說這筆美金交易一了結,我們愉快的相識便就此終結。可是,使我惱火的是,就在這一刹那,坐在我旁邊的麥克柯諾爾用十分沙啞的聲音說道:「再來一盤!」

  使我吃驚的是麥克柯諾爾的挑釁口吻,他在這一瞬間的確很像一個準備揮拳出擊的拳擊家,而不大像一位彬彬有禮的紳士。也許是琴多維奇對待我們的那種侮辱人的態度使他感到憤怒,也可能是他病態的自尊心容易受到刺激,但是不管原因如何,反正麥克柯諾爾完全變了樣子。他滿臉通紅,一直紅到發根,鼻翼由於內心激動張得大大的,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條深深的皺紋從緊咬著的嘴唇向氣勢洶洶地往前突出的下巴伸展過去。我不安地注意到,他眼裡閃爍著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這種怒火通常只有賭台旁邊的賭徒才有,如果他所需要的牌在成倍成番地加注以後接連六七次都不出現的話。這時我已經明白,這個好勝心強的狂熱分子將要一個勁地同琴多維奇下棋,下普通的注或者下成倍的注,一直下到至少贏他一盤為止,即使這樣會花去他的全部財產,他也在所不惜。如果琴多維奇堅持幹下去,那麼麥克柯諾爾就會變成他的真正的金窖,在他到達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前,他完全可以從這個金窖裡挖出幾千美元。

  第二盤和第一盤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我們這夥人略有增加,因為又來了好幾個好奇的觀眾,而且顯得更加活躍。麥克柯諾爾兩眼盯著棋盤,好像要以他必勝的意志去感化棋子似的。我感到,為了能向我們冷酷無情的敵手愉快地大喊一聲「將死了」,他是非常樂於犧牲一千美元的。奇怪的是,他那種陰鬱的激動不知不覺地感染了我們大家。現在每走一著都比先前討論得更加激烈,我們一直爭論到最後一秒鐘,才一致同意給琴多維奇發出信號叫到我們桌邊來。

  我們漸漸走到第十七步,使我們驚訝的是,這時出現了一個極為有利的局面,怕個取勝的良機過於明顯,我們當然覺得很不放心,大家都有點懷疑,這個似乎已經被我們奪得的優勢,沒准是琴多維奇給我們設下的陷阱,他不是比我們能多看好幾著棋嗎。但是儘管我們大家一起使勁地研究和討論,我們仍然看不出他設的圈套是什麼。最後,允許的思考時間快要完了,我們決心冒險走一步棋。麥克柯諾爾已經拿起卒子,想把它放在最後一個方格裡,忽然,他覺得有人猛地抓住他的胳臂,有個人輕輕地、但是激烈地悄聲說道:「千萬別那麼走!」

  我們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轉過頭去。我們身後站著一個約摸四十五歲的男人,他那尖削的瘦臉在我先前散步時就因為它簡直像石灰一樣奇怪的蒼白而引起過我的注意。他大概是幾分鐘前我們全神貫注地討論我們下一步棋該怎麼走的時候參加到我們這一夥裡來的。他看見我們望著他,便匆匆忙忙地補充了幾句:

  「您現在如果把卒子變成後,那他就立即用象來把它吃掉,而您再用馬把他的象吃掉。在這期間,他就會把他那不受牽制的卒子進到位置上,從而威脅您的車。您即使用馬將軍,這一盤您還是要輸的——再走九、十著您就會被將死的。一九二二年阿廖辛在彼斯吉仁循環賽上同波哥爾留勃夫對奔時幾乎完全是同樣的陣勢。」

  麥克柯諾爾大為驚訝,他放下手裡的棋子,像我們大家一樣,不勝驚奇地兩眼直盯著這個似乎是從天而降的守護天使。一個在十來著棋子之前就能算出一副棋的結局的人,想必是個第一流的高明棋手,甚至於說不定是個和琴多維奇旗鼓相當的冠軍爭奪者,此刻正前去參加同一個比賽。他在這樣關鍵的時刻突然出現,突然參戰,對我們來說,簡直是一件超乎自然、異乎尋常的事。首先清醒過來的是麥克柯諾爾。

  「您建議怎麼走呢?」他激動地小聲問道。

  「先別進卒,暫且避開。先把王從危險區撤出來——這樣,您的對手大概會轉而進攻另一翼。不過您可以把車走去抵擋。這一來,他就要多走兩步棋,並且失去一個卒子,從而也就失去了整個優勢。於是你們雙方都有卒子互相對壘。只要您防守得當,這一盤您還能走成和局。別的您也不能再奢望了。」

  我們又一次驚訝得目瞪口呆。他計算的準確和迅速都使我們大吃一驚。他那樣子就像是在照著棋譜一步步地念似的。由於他的參與,我們這盤棋居然能和世界冠軍下成和局,這種出人意表的良機畢竟是很誘人的。我們不約而同地全都退到旁邊,以兔妨礙他看棋。麥克柯諾爾又問了一遍:

  「這麼說,下王?」

  「當然,現在最要緊的是避開。」

  麥克柯諾爾聽從了他的意見,我們敲了敲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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