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生命的奇跡 | 上頁 下頁


  老闆點頭表示贊同。

  「那是一個意大利人。一個青年畫家。不過這裡有一個完整的故事。我想從頭給您講起,而您本人也應該如此,您知道,他為您安放了拱頂石。您瞧,佈道結束了;除了教堂,我們還要為這事尋找別的場所,這樣才能更好地適應我們的努力和我們共同的工作。我們走吧!」

  畫家又躊躇地站了一會兒,才轉身離開那幅畫像,那畫像似乎變得越來越明亮,如煙的黑暗仿佛力圖變亮,雲霧圍著窗戶構成的拱形越來越呈金黃的顏色。當他還在專心致志地看畫,落在後面的時候,他幾乎覺得,那孩子般雙唇的淡淡哀愁的皺褶好像消失在微笑裡,向他展示了新的美色。他的同伴已經走出去了,他不得不加快腳步,好在大門口趕上他。像來時一樣,他們又一起出了教堂。

  早春的清晨披在城市身上的沉重的霧衣,現在已經變成了黯然無光的銀白色的薄紗,像尖形的編織物纏住隆起的屋頂。濕漉漉的條石路面像鋼鐵一樣閃光,清晨最早的熹微的陽光討人喜歡地在路面上嬉戲。二人穿過彎彎曲曲的小巷朝明亮的港口走去,這位老闆就住在那裡。他們慢步朝那裡走,沉浸在思考和回憶中;老闆的故事很快便言歸正傳,比他們夢遊般行走的步伐還要快。

  「我已經您講過,」他開口說,「我年輕的時候去過威尼斯。

  為了免得做事總是猶猶豫豫,我並不十分篤信教。我不去管理我父親的營業所,我跟那些整天尋歡作樂的年輕人一起坐在小酒店裡喝酒、耍鬧,也和別人一樣會在桌子上扯著嗓子唱下流小曲,說髒話。我從來不返回家鄉。我的生活是輕浮的,正像我父親從家裡緊急寫信時說的那些威脅我的話一樣:他們瞭解我,而且警告說,這放蕩的生活會把我毀掉的。我只是一笑置之,有時也有惱火的事:猛猛地喝上一口甜的紅葡萄酒,就能把一切苦楚忘得一千二淨。葡萄酒要是不能消愁,妓女的一個吻就可以解悶。我拆開那些信,然後撕成兩半:我喝得酩酊大醉,我想不出有什麼出路。但在一天晚上,我擺脫了一切。這種狀況是很少的,我今天還有這種感覺;顯然好像有一個奇跡為我開闢了道路。我坐在我的酒館裡:今天我還能看見它跟它的煙氣和我的那些酒友在一起。妓女們也都在,其中的一個長得非常美;我們很少像這一夜鬧得這麼凶,那一夜雷雨輕鳴,陰森可怖。當一個放浪的故事剛剛引起哄堂大笑時,我的僕人突然進來,遞給我一封信,那是信差從法蘭德斯送來的。我很生氣,我不愛看我父親的信,因為信裡老是提醒我牢記我的義務,勿忘侍奉,這兩樁事早就被我給淹死在酒裡了。我想把信收起來:這時,我的一個酒友跳了起,他是一個漂亮的小夥子,善於隨機應變,精通騎士的一切本領。『別聽癩蛤蟆叫!這跟你有什麼相干!』他喊著把信拋在空中,一伸手抽出他的軍刀,熟練地把那張向下飄落的信紙深深地刺向牆裡,弄得那閃著亮光的有彈性的軍刀直顫。他小心地把刀抽回來——那封還沒看的信就留在原處了。『這個蝙蝠就貼在那兒吧!』他嘿嘿地笑著。其餘的人都鼓起掌來,那些妓女快活地朝他跑去,大家舉杯向他祝酒。我自己也在笑,跟他們一起喝酒,強迫自己參與狂歡,這樣一來,我就把信和父親,上帝和我自己,全忘在腦後了。我們離開那裡時,那封信我連想都沒想;我們到了另一家酒館,在那裡我們的狂呼暴飲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我從來沒有像那次似的爛醉如泥,一個妓女如同罪惡一般的美。」

  老闆不知不覺地站住,用手一次又一次地撫摩前額,好像他要從自己的頭腦裡抹去一種令人不快的情景。畫家立刻發現他的回憶的痛苦,不去瞅他,卻像好奇似的把目光停留在一隻張帆疾行的三桅帆船上,它正撐滿帆向港口靠近;他們倆慢慢地走到港口的一個五顏六色、雜亂無章的堆物那裡。沉默沒有持續很久,講述人趕快繼續說下去。

  「您可以想像得出結果會怎樣。那時我年輕,很糊塗,可是她是放肆的,美麗的。我們一起走了,而我卻煩躁不安,欲火中燒。但發生了一件異乎尋常的事。當我躺在她那誘人的臂膀裡,她的嘴壓在我嘴上時,這柔情在我看來卻變得不那麼瘋狂了,可以說是變得不得已的回報;她的嘴唇以奇異的方式使我記起往日在父母屋裡的晚上溫情的問候。有一次,也真奇怪,而且令人難以相信,我躺在這個妓女的懷裡竟突然想起我父親的那封被揉皺刺破的沒讀過的信。我當時仿佛覺得我的酒友的一劍是刺進我的鮮血直流的胸膛。我一躍而起,那樣突如其來,臉色那樣蒼白,嚇得那個妓女眼睛發直地問我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羞於說出我的愚蠢的恐懼心理,我因這個陌生的女人而感到』害羞,我是躺在她的床上,安享她的美色;我不想把我這一瞬間的愚不可及的思想告訴給她。但此時此刻,我的整個生活都變了樣,今天和當時我都覺得,只有上帝的憐憫才能左右這件事。我把錢扔給她,她勉勉強強地拿了錢,因為她怕我瞧不起她,她喊我德意志傻瓜。但我什麼也沒見,我風風火火地沖進寒冷的雨夜裡,像一個絕望的人對著河道大聲朝一隻小船叫喊。終於來了一隻小船,它要用金幣當船資,但我的心由於突如其來的、冷酷無情的、不可理解的恐懼而跳個不停,除了那封信,我腦子裡什麼都不去想,一個奇跡這麼突然地又使我記起了那封信。到達那個酒店,我像發了熱病似的急於看到那封信的內容。我像一個發狂的人突然闖進酒店,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我的酒友們快活而又驚奇的呼喚,幾步跳上一個杯盞亂響的飯桌,從牆上撕下那封信就跑開了,根本沒管身後的無禮的嘲諷和憤怒的咒駡。在酒店附近的一個角落裡,我用顫抖的手打開那封信。天空陰雲密布,大雨如注。風撕扯著我手中的信紙,直到我用充血的眼睛看清所有字跡之前我都沒鬆手。上面只有幾句話:我的母親病危,希望我能回家。像從前那樣的申斥和責駡的話一句也沒有。但當我看到那刀刃正好穿過我母親的名字的時候,我心裡感到萬分羞愧……」

  「一個奇跡,一個顯而易見的奇跡信號,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但對那為他而產生的人卻是好的。」畫家嘟嘟囔囔地說,這時講述人激動不已地陷入沉默中。他們又肩並肩無言地向前走了一會兒。遠處,老闆的豪華的房舍迎著他們閃著亮光。當老闆抬頭發現他家時,他趕快繼續講下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