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人類命運攸關的時辰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列寧自然也知道,這件事會使他的黨和自己開創的事業威信掃地,他將因此受到猜疑,將被當成受德國政府收買而被派到去的奸細看待;而一旦他提出的立即實現和平的綱領得以實現的話,他也會被當成阻礙通過打贏戰爭取得真正和平的千秋罪人載入史冊。當列寧宣佈說,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將走這條最危險、最足以毀名敗譽的道路時,不僅溫和的者,就連和列寧志同道合的同志們也為之震驚。他們在驚愕和不知所措中指出:瑞士的社會黨人早就著手談判,爭取把者通過交換戰俘的合法、折中的途徑送回去。

  但是列寧知道,這條路是何等漫長,因為政府會百般刁難,把他們重返家園的問題拖延得遙遙無期。然而他更深知: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事關重大。從現行的一切法則和觀念來看,採取這一行動無異是一種叛變行徑,因此當那些有點玩世不恭、又頗魯莽冒失的人也不敢問津時,列寧就已看准了目標。那時他就已經暗下決心,為使他的同志們重返家園,他願承擔責任,開始和德國政府談判。

  協議

  列寧知道,他們的這一舉動會引起轟動,也會受到攻訐,所以他們的行動要盡可能地公開化。受他的委託,瑞士工會書記弗裡茨·普拉登前去和德國公使接洽。此人早先就已和者談判過,現在他把列寧的條件提交德方,似乎像是已經預料到自己未來的威望那樣,這位矮小的、不知名的者並沒有向德國政府提出任何請求,只向對方提出幾個條件。據說只有在這些條件下,旅客才能接受德國政府的協助:承認車廂的治外法權;上下車時不得檢查護照和人員;按正常票價自付車費;不允許強令離車,也不允許擅自離車。

  羅姆貝爾格把這消息逐級上報,一直呈送到魯登道夫手裡,毫無疑問得到了他的贊同。雖然在魯登道夫的回憶錄中,找不到有關此事的任何記載,但是這卻是他一生中所的有世界歷史意義的重要決定。在某些條款上德國公使還想作一番討價還價,因為列寧故意協議書寫得模棱兩可,使得不僅人,還有同車的奧地利人拉德克也可以免受檢查。但是德國政府也像列寧一樣感到時間的緊迫。因為四月五日這一天美利堅合眾國已經向德國宣戰了。

  就這樣,四月六日中午,弗裡茨·普拉登接到了值得紀念的通知:「諸事按預期要求進行安排。」一九一七年四月九日下午兩點半鐘,一小群提著箱子、衣著寒酸的人,從車林格豪夫旅館向蘇黎世車站出發。這隊人馬總共只有二十人,其中還包括婦女和兒童。在男人中只有列寧、季諾維也夫和拉德克的名字日後為世人所知。他們在一起吃了頓簡單的午飯,一起簽署了一份文件,因為從《小巴黎人》報上的新聞報道中,他們瞭解到,臨時政府蓄意把取道德國的旅行者當作叛國分子對待。他們用粗獷、欠流暢的大字體簽名,宣稱他們對此次旅行承擔全部責任並接受所有的條件。他們沉靜而堅決地準備好了這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旅程。

  他們到達車站時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沒有記者,沒有拍照片。在瑞士沒有人知道烏裡揚諾夫先生,他戴著揉皺了的帽子,穿著舊上衣和笨重到可笑地步的礦工鞋(他把這雙鞋一直穿到瑞典),夾雜在這一群提箱挎籃的男男女女之中,默默地、不引入注目地在車廂裡找了一個座位。這群人看上去與南斯拉夫、小俄羅斯、羅馬尼亞來的無數移民並無兩樣。

  這些移民在被送往法國海岸,從那裡遠渡重洋之前,常常在蘇黎世坐在自己的木箱子上休息,幾個鐘頭。瑞士工人党不贊成這次旅行,他們沒有派代表送行,只來了幾個人。為的是給故鄉的人捎去一點食品和他們的問候,還有幾個人想利用最後幾分鐘的時間勸阻列寧放棄這「胡鬧的、罪惡的旅行』』。但是決心已下,三點十分列車員發出信號,接著列車滾滾地駛向德國邊界哥特馬丁根。三點十分,自這個時刻起,世界時鐘的走法變了樣。

  12.被封閉的列車

  世界大戰中發射了幾百萬發毀滅性的炮彈。規模最大、威力最強、射程最遠的發射物,是由工程師設計出來的。但是,在近代史上沒有哪一發炮彈能像這趟列車那樣射得遙遠,而且一彈命中。這趟列車上載著本世紀最危險、最堅決的者,正從瑞士邊境急馳過德國領土,要在彼得堡下車,然後就在那裡把這個時代的舊秩序炸毀。

  在哥特馬丁根,這一車不尋常的發射物停在鐵軌上,這是一節二等和三等的車廂,女人和孩子占了二等席位,男人們占三等席位。在地板上畫了一道粉筆線,這就是人的領土和兩個德官用的車廂之間的中立地帶的分界線。這兩個軍官是來陪送這批有生命的烈性炸藥的。列車平安地行駛了一夜。只在到達法蘭克福時湧上來幾個德國士兵,還有一些德國社會黨人,他們聽說者要從這裡過境,試圖服這批旅行者,但都被拒絕了。列寧明白,假如他在德國的領土上和德國人哪怕只說一句話,也會受到巨大的懷疑。在瑞典,他們受到熱烈的歡迎。

  他們撲向早餐桌,桌上的點心對他們說來簡直像是難以置信的奇跡。到這時列寧才買了一雙新鞋。換下了他那笨重的礦工鞋,他還買了幾件衣服,終於到達國境了。

  射擊開始了

  列寧在踏上祖國土地後的第一個舉動是最典型不過的舉動了:他並沒有先看看哪一個人,而是首先撲到報紙上去。離開十四個年頭了,在這麼漫長的時間裡沒有看見過它的土地、國旗和士兵的軍服。但他不像別人那樣把堅如鐵石的思爆發為盈眶的淚水。也不像婦女們那樣去擁抱那些驚訝得不知所措的士兵們。報紙,首先要看看報紙,特別是《真理報》。要看這份報紙,看看他的這份報紙是不是堅定地站在國際的立場上。他憤怒地把報紙揉成一團。不夠,不夠!這裡還老是充斥著關於「祖國」的陳詞濫調,還是「愛國主義」那一套夢囈,這裡沒有多少他所認為的純正的。

  他感到,此刻正是他應該歸來的時候,要用猛力來扭轉舵輪,要力挽狂瀾,不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都要把他平生的理付諸行動。但是,他能做到這一點嗎?他還有些不安,還有一些緊張。到了彼得堡——這個城市現在還叫這個名字。但是這長不了——米留可夫會派人逮捕他嗎?朋友們驅車前來迎接他。除了他們,還有加米涅夫和斯大林來到光線很壞的三等車廂裡,昏暗朦朧的燈光有氣無力地照射在他們的臉上,一種神秘的微笑仍明顯可見。他們沒有回答什麼,或者是不想回答。

  但是存在的現實做了無聲的回答。當列車轟隆轟隆地開進芬蘭車站時,車站前的廣場上已經擠滿了成千上萬的工人、各兵種的儀仗隊,他們正等候著那位從中歸來的人。《國際歌》的歌聲驟起。當弗拉基米爾·伊裡奇·烏裡揚諾夫走出車站時,這個前天還住在鞋匠家的人已經被幾百雙手抓住並把他高舉到一輛裝甲車上。探照燈從樓房和碉堡裡射出來,光線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就站在這輛裝甲車上向人民發表了第一篇演說。大街小巷都在震顫著,不久之後就開始了「震撼世界的十天」。射擊開始了!要摧毀一個帝國!要粉碎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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