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情感的迷惘 | 上頁 下頁


  我從那難以忍受的課堂裡走出來,踏上城市的街道,那種自衛的本能一下子變得如此強烈。那時的柏林,驚詫于自己的繁榮,充滿忽如其來的陽剛之氣,從所有的石頭和街道裡噴射著電力,不可抗拒地強加給每個激烈搏動的速度,我自己剛剛發現的陽剛之氣所產生的幻象和貪得無厭的柏林何其相似。城市和我都突然沖出了新教徒式循規蹈矩的、小市民氣的樊籠,急匆匆陷入新的力量和機遇的狂喜之中—一城市和我這個毛頭小夥兒都由於焦躁不安,像直流發電機一樣震顫不已。

  我從沒有像那時那樣理解和喜愛柏林,在這擁擠的、溫暖的人類蜂房裡,我的每個細胞都渴望突然膨脹,每個強烈的青春躁動,除了在這個熱力四射的巨婦的顫動的懷裡,「在這個焦躁的、作溢著力的城市裡,還有哪裡可以發洩呢!她一下了把我拽過去,我投入她的懷抱,進入她的血管,我的好奇匆匆地盤上她的整個石質的、但溫熱的軀體——從早到晚我都在街頭浪蕩,在湖邊追巡,搜尋著她的藏身之所:真的,我真是著了迷,不顧學業,而投入到這種生動、有趣、富有冒險性的偵察之中。但在這種過激的行為中,我當然只聽從我的天性的一個特性:從童年起我就不能一心多用,我對其他任何活動總是一下子變得無知無覺;不論何時何地我只有這種單線推進的活力,直到今天我在工作中仍是瘋狂地咬住一個問題不放,不嘗到它最後一點骨髓的味道絕不罷休。

  那時,在柏林的那種自由感成了一種如此強烈的迷醉,使我不能忍受哪怕課堂上偶爾的小測驗,甚至我自己房間的局圍:一切不帶冒險性質的東西在我看來都是浪費時光。這個乳臭未乾、剛剛被卸下籠頭的外地小夥子,現在強制地給自己套上籠頭,要當真正的男子漢:

  我在一個大學生社團裡聽上幾句,給我(本來羞怯)的天性找一些盈浪的、有活力的、放蕩的東西,還沒有練習一個星期,就開始戲弄大城市的人和大德國人了。我以令人驚訝的速度學會了在咖啡廳的角落裡消磨時光,成了泡咖啡廳的真正的光榮勇士。在陽剛的這一章中當然也有女人——或者不如說娘兒們,就像我們大學生中傲慢的叫法。幹這種事我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我是一個相貌堂堂的年輕人,身材修長,面頰上還帶著新從海上帶來的古代銅像一樣的顏色,動作像體操運動員一樣靈活,比起那些蒼白的、被室內的空氣像鮮魚一樣風乾了的、穿著漂亮的年輕店員——他們跟我一樣每個星期天都在哈倫湖和昏德凱勒的舞廳裡尋找獵物—一我總能輕易得手。

  一會兒是一個長著麥草一樣金髮、皮膚雪白的來自麥克倫堡的使女,就在她回家休假之前,剛剛跳完了舞,就被拖進了我的房間;一會兒是一個好動的、來自波茲南的小個兒猶太女人,是在蒂茨附近賣長襪的——大部分是便宜的獵物,輕易地到手又很快地轉手給同學們了。但在這種輕鬆得出奇的獲取中,這個昨天還畏畏縮縮的中學生總感到一種令人陶醉的驚詫。這些輕易的成功助長了我的魯莽,漸漸地,我把街道僅僅看成這種完全不加選擇的,只是更需運動的冒險的狩獵場。有一次,我追逐一個漂亮姑娘來到菩提樹下大街——真是湊巧,經過大學門前,一想到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跨過這令人起敬的門檻了,我不禁大笑起來。我跟一個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傲慢地走了進去;我們只把門推開一點,看到(這效果無比可笑)一百五十個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的人,仿佛在跟著一個狂熱的「白鬍子」祈禱。

  我重又把門關上,讓那污濁的、滔滔不絕的小溪漫過勤奮學生的雙肩,傲慢地與那個夥伴一起走了出來,回到陽光明媚的林蔭道上。有時我不禁想,再沒有哪個年輕人比我在那幾個月裡更愚蠢地虛擲時光了,我沒讀過一本書,肯定沒說過一句正經話,沒進行過真正的思考——我本能地回避一切高雅的社交活動,只是為了讓已經虛弱的身體更強烈地感受到新鮮的、一直被禁止的東西的浸債。現在這種自作自受、浪費時光的作踐或許是每個強壯的、思想被解除禁煙的青年人的特徵——但我特別的癡迷卻使這種懶散放蕩變得危險,如果不是一個偶然扼制了這種內心的墮落,我一定會變得吊兒郎當或至少墮入一種感情的麻木之中。

  這個偶然——今天我感激地稱它為一個幸運的偶然——就是我父親意外地被召到柏林參加一個為期一天的校長會議。作為職業教育家地利用這個機會,對我的所作所為來了一個突擊檢查,給還蒙在鼓裡的我來一個驚訝。他的這次突襲獲得圓滿成功。像往常一樣,晚間,在我位於柏林北部的房租低廉的學生宿舍裡——房門對著隔著布簾子的女房東的廚房——

  一個姑娘正對我作最親密的拜訪。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我以為是一個同學,就不情願地嘟嘟響吹地答道:「我現在不能跟你說話。」但在一個短暫的;同歇之後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一次、兩次,然後帶著聽得出來的不耐煩又敲了第三次。我氣衝衝地套上褲子,想把這個討厭的打擾者徹底打發掉,就這樣,我半敞著懷,耷拉著褲子的吊帶,赤著腳,拉開了;*,我一下子就像太陽穴上挨了一拳.在前廳的昏暗之中認出了父親的身影。在黑影中,我從他的臉上幾乎只能看到眼鏡片在反光。但這個輪廓就足以使我已到口邊的話像一個尖硬的魚刺一樣長在喉嚨裡:我一時驚呆了。然後我不得不懇求他——可怕的時刻——到廚房裡等幾分鐘,讓我把房間整理一下。

  正如所說的那樣,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感覺到他明白了。他沉默著,克制著自己,沒有與我握手,帶著厭惡的表情走到廚房簾子後面,這些使我感覺到他已經明白了一切。在廚房裡,這個老人不得不站在冒著咖啡和蘿蔔氣味的鐵爐子前等了十分鐘,對他對我都很屈辱的十分鐘,直到我把那個姑娘攆下床穿上衣服,從這個不情願地偷聽的人身邊溜出房間。他一定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她快步溜走時帶動的氣流把布簾的沼相高高掀起。

  但我仍然不能把這個老人從那個屈辱的藏身之地喚出來:床上明顯的淩亂,得首先清理一下。

  然後我才——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這樣羞愧過——來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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