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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走吧。」他用沉悶、梗塞的聲音說。她呆呆地望瞭望他。因在自己內心深處最秘密的角落意識到要服從他而驚訝不已。她身不由己地移動腳步跟著他走。

  他們並排沿大街走著,彼此誰也不看誰。他手裡一直拿著那個小瓶子。有一回,他站住擦了擦額頭的汗。她也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但她不敢朝他那邊看。誰也不說一句話,街上的喧鬧聲在他們之間起伏波動。

  到了樓梯口,他讓她走在前面。他一不在她身邊走了.她的步履立刻搖擺起來。她停住腳步,鎮定了一下。他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這一碰反而把她嚇得一哆嗦,她趕緊加快步伐,走完最後幾級樓梯,來到樓上。

  她走進屋。他隨她進來。四壁漆黑,幾乎什麼也看不清。他們一直沒說一句話。他把包瓶子的紙撕下來,打開小瓶,倒掉藥水,然後就使勁把它扔到一個牆角裡去了。聽到啪啦地一聲響動,她嚇得周身一顫。

  他們沉默不語,一聲不響。不朝他看,她也感覺到了他是在克制著自己的情感。終於他向她走了過去。近了,現在就要到她跟前了。她都能感到他粗重的呼吸了,她瞪著呆滯的像蒙了一層雲霧似的眼睛,看到他兩眼射出的光一閃一閃地從房間的黑暗裡向前移動。她等著聽他大發雷霆,她怕他的手猛力一把把她抓住,嚇得四肢僵硬,全身發抖。依萊娜的心停止了跳動,只有每根神經像繃得緊緊的琴弦在震顫;一切都在等待著懲罰,甚至可以說,她是盼他發怒了。但他始終都不做聲,她不勝驚奇地感到他走到身邊來竟是那樣的溫柔。「依萊娜,」他說,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柔和。「你我還要彼此折磨多久呢?」

  這時,猶如一種野獸的下意識的哀號,突然間,像抽風似的,以極大的衝力從她心裡爆發了,終於沖出來了這幾周以來一直悶在胸膛、壓在心底的抽泣。仿佛有一隻憤怒的手揪住她的心拼命地搖動,她像喝醉了酒似地搖晃起來,要不是她丈夫一把扶住了她,她就摔倒了。

  「依萊娜」,他撫慰著她,「依萊娜,依萊娜」,他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溫和地叫著她的名字,好像他用這越來越輕柔的語調就能使她那痙攣神經的絕望的騷動平息下來似的。但是回答他的,只是抽泣;狂亂的騷動,痛苦的心潮滾過她的整個軀體。他托住她的不住戰慄的身體,把她抱到沙發上,讓她躺在那裡。但抽泣並沒有停止。像觸電一般,她邊哭邊抽搐,全身都在聳動,仿佛有無數因恐懼和寒冷而產生的波緩緩地流遍這受折磨的肉體。全部神經,幾周以來就在緊張地等待著這最難忍受的一刻,現在已經被撕得粉碎;巨大的痛苦肆無忌憚地折磨著這毫無知覺的軀體。

  他極其不安地靠住她那篩糠般抖動的身體,抓著她冰冷的手,先是鎮靜地,然後便懷著恐懼和,發狂地吻著她的上衣,她的脖頸,但她那蜷縮的身軀依然像被撕裂似的不停地顫抖,那抽泣像一瀉千里的翻卷的波濤從她的內心滾滾地上升。他觸到了她的臉,臉是涼的,像淚洗的一般,而且還感到了她太陽穴那裡的血管在嘭嘭地跳動。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向他襲來。他跪下了,想湊近她的臉去說話。

  「依萊娜,」他不停地撫摸著她說,「你哭什麼呀……現在……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幹麼你還要折磨自己呢……你不必再害怕了……她再也不會來了,再也不會……」

  她的身體又抽搐起來,但他用雙手按住了她。他不停地吻著她,東一句西一句斷斷續續地說著,表示道歉: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我向你發誓……我真沒想到你會嚇成這個樣子……我只不過想向你大喝一聲……喚你回來盡你的義務……只是要你離開他……永遠離開……回到我們中間來……我偶然昕說了這件事的時候,我確實沒有別的好選擇……我又不能對你直說……我想……我總認為,你會回頭的……因此我就委派她,那個可憐的女人,追逐你。她是一個可憐的人,一個女演員,一個被解雇了的……她當然也不願意幹這種事,是我想要這麼做的……我看出,這是不對的……但我的確是要把你拉回來……難道你沒有看出我願意寬恕你嗎?但你並不理解我呀。但是……我可沒想把你逼到這個地步……看到這一切,我自己心裡更難過了……我步步嚴密地監視過你……都是為了孩子,你知道,為了孩子我不得不逼著你……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現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說話的聲音很近,但她聽起來好像很遠很遠,模模糊糊的,並沒有聽懂。一種嘩嘩的聲音在她心中震盪,把一切聲音都壓了下去,每個感覺都消逝在各種感官的躁動不安之中。她感到有人觸動她的皮膚,一次又一次地吻她,撫摸她,感到了自己的變冷了的眼淚,但身內的血液卻在鳴響著,充滿一種沉悶的嚇人的鬧聲,這聲響猛烈地膨脹起來,現在竟像急劇的鐘聲一樣在轟鳴。接著,她便陷入了昏迷狀態。在昏迷中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有人給她脫衣服,她像透過一層層雲霧似的看見了她丈夫的面孔,那張面孔現出又親切又關心的神情。然後她便墜入了黑暗的深淵,進入長時間未有過的、黑沉沉的、無夢的睡眠中。

  第二天早上,她睜開眼,屋裡已經全亮了。她覺得心裡也豁然開朗了,她的血液像被暴雨洗淨了一般,變得清清亮亮的了。她試圖回想一下她所經歷的,但她仍然覺得一切都好像是一場夢。一切都是不真實的,輕飄飄的,沒有拘束的,就像在夢中飄飄搖搖地穿過一個又一個廳堂,她想起了那次憋得要死的感覺;為了證實醒來的經歷是真實的,她試探著摸了摸自己的手。

  突然,她吃驚地全身一顫:那枚戒指在她手指上閃著微光。她猛然間完全醒過來了。她在半昏迷狀態中聽到了又好像沒聽見的那些雜亂無章的話,一種使她不敢想也不敢猜疑的充滿不祥之兆的憂鬱的感覺,現在突然使人清楚地看到了它們之間的內在聯繫。她霎時間什麼都明白了,明白了他丈夫提的那些問題,明白了她的情人為什麼那樣吃驚;所有的人都潮水般地湧現出來了,她看見了那個把她纏了進去的羅網。她很憤怒,也很羞愧。每根神經又顫抖起來,她幾乎後悔不該從那無夢的、沒有恐懼的睡眠中醒來了。

  這時,從隔壁房間傳來了笑聲。孩子們起床了,像清晨剛剛醒過來的鳥雀嘰嘰喳喳地叫著。她清楚地辨出了男孩的聲音,初次驚奇地感到他的聲音真是太像他父親了。她雙唇微微一動,露出一絲微笑,那微笑一直靜靜地留在她的嘴邊。她閉上眼睛躺在那裡,為的是更深地體味體味她過去的生活情景,還有她現在的幸福境遇。心中不免仍然有些隱隱作痛,但這是有益於身心的痛苦,灼人而又溫和,就像傷口完全癒合之前那樣鑽心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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