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準備工作進行整整一個星期了。每天晚上都在縫補漿洗家中的舊衣物,非常緊張。此外,她姐姐,這個瘦小懦弱的小市民,覺得用寄給她的美金買東西太可惜,最好還是把這筆錢存起來,於是她從自己的衣物中借些給妹妹,一件桔黃色的旅行大衣、一件綠色的襯衫、一枚母親當年蜜月旅行時在威尼斯買的精巧別針和一隻小藤箱。她說,這些就足夠了,山區人也不講究什麼穿戴,而克麗絲蒂娜如果真是缺點什麼,在當地買豈不更好,動身的日子終於來到了,鄰村的小學教師弗蘭茨·富克斯塔勒幫她扛著那只扁平的藤箱到火車站,他說什麼也要幫這個忙,以盡朋友的責任。一聽說她要走,這個瘦弱、矮小的男人就立刻來到霍夫萊納家主動提出願意幫助她們。他那一雙藍眼睛,總是怯生生地藏在眼鏡後面,不敢正眼看人。霍夫萊納家的人是他在這個種植葡萄的偏僻小村裡惟一的朋友。

  他的妻子一年多以前就病倒住進了國立阿蘭德結核病院,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所有的醫生都搖頭了。兩個孩子分別由外地親戚撫養;這樣一來,他幾乎每天晚上獨自一人坐在他那兩間冷冷清清的屋子裡,不聲不響地埋頭擺弄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兒。他把花草製成蠟葉標本,用娟秀的工筆美術字,將拉丁文名稱(紅墨水)和德文名稱(黑墨水)整整齊齊寫在風乾了的扁平花瓣下面;自己動手把他心愛的雷克拉姆出版社出的一套桔紅色封面平裝書用繪有彩色圖案的硬紙裝訂起來,並用一支修得非常尖細的繪圖鵝毛筆,極為精細地在書脊上摹仿印刷字母描出書名,逼真得讓人真偽難辨。

  晚上,當他知道鄰居都已入睡,便對著自己複製的樂譜拉奏一陣小提琴,雖然弓法有些生硬,卻十分認真,一絲不苟,拉的多半是舒伯特和門德爾松的曲子;有時候,則是從借來的書中抄錄最優美的詩句和最精闢的妙語,把它們抄在白色的四開細布紋紙上,每抄足一百張,就用有光紙包裝,訂成一冊,又貼上一張彩色小紙簽。他像一個抄寫可蘭經的阿拉伯人那樣,喜歡那些纖巧秀麗、時而剛勁質樸、時而龍飛鳳舞的字體,因為他能體驗那默默無言的歡欣,這種無聲無息的喜悅能把自己內心的激情和心血活生生地顯現出來。對於這個謙卑、沉默、清心寡欲,在自己居住的簡陋住宅前沒有花園的人,書就是他家裡的鮮花,他喜歡把它們在書架上排成色彩斑斕的林蔭路,他帶著老花農愛花那樣的喜悅,珍愛每一本書,像拿貴重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自己瘦削、貧血的手中。

  他從不跨進村裡酒店的門,像虔誠的教徒害怕邪惡那樣厭惡啤酒和香煙,每當在屋外聽到窗內有人吵架和醉漢們粗鄙的喧鬧,就立即憤憤地疾步走開。自從妻子病倒以後,他就只同霍夫萊納家有來往。他經常晚飯後到她們那兒聊天,或者投母女二人之所好,用他那並不圓潤、卻在激越中富有音樂性的抑揚頓挫的聲調給她們朗誦文學作品,他最喜歡讀的是本國作家阿達貝特·施蒂弗特①的《田野之花》中的段落。每當在朗誦中抬眼看到低頭側耳細聽的少女那金色的頭髮時,他那羞怯、有些拘謹的心胸,便總是驀地開闊起來,看到她那凝視諦聽的神態,他感到了有知音。母親覺察到他心中的愛慕之情在不斷增長,一旦他妻子那不可避免的命運降臨之後,他定會向女兒投來新的、更大膽的追求的目光。然而女兒呢,已經變得倦怠異常,對此毫無反應:她早已不再會考慮自己的事情了。

  ①施蒂弗特(1805-1868),奧地利著名小說家,以描寫自然風景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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