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於是,她一步跨三級跑上樓梯,氣喘吁吁沖進房裡。可是奇怪,她一進屋,父親和母親的談話就戛然而止,而且兩人都竭力扭頭不看她。剛才她聽見父親異乎尋常地大聲講話,而這會兒他卻帶著很不自然的專注神情讀起報來;母親一定是哭過,因為她這時慌忙把手絹攥成一團,趕緊走到窗前去了。出什麼事了?他們吵架了嗎?不,這不可能,絕對不是,看吧,父親現在突然轉過身,把手放在母親瑟瑟抖動的肩上,她還從來沒有看見父親這樣溫存呢。但母親並不回頭,在父親默默無言的撫摸下,她渾身顫動得更厲害了。究竟出了什麼事?他們兩個誰也不理會她,誰都不看她一眼。事隔十二年之後的今天,她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感到的疑懼。

  他們是在生她的氣嗎?難道自己捅了什麼婁子?她戰戰兢兢——小孩在嚴父面前總是膽戰心驚、覺得一無是處的——輕手輕腳地溜了出去,來到廚房裡。在那兒,女廚師波塞娜告訴她:住隔壁的勤務兵格查——當兵的知道底細——說,仗已經打起來了,要把這夥該死的塞爾維亞人剁成肉泥!奧托是後備少尉,得上前線,還有她姐夫,他們兩個都得去,所以父親和母親這樣煩躁不安、心慌意亂。果真,第二天一早她哥哥奧托便身穿步兵狙擊手的灰藍色軍服,肩上斜挎著軍官背帶,馬刀柄上飄拂著金黃色的穗子,直挺挺站在屋子中央。

  他這個中學助理教員,平時多半穿一件皺巴已的禮服式黑色外套,這種表示威嚴、莊重的黑顏色,使這個面黃肌瘦、滿臉蛋黃色絨毛、留著平頭的細高挑小夥子簡直顯得可笑。可現在呢,當他穿著緊貼腰身的筆挺軍裝,嘴角帶著使勁做出的嚴峻神情出現時,在親妹妹的眼裡他幾乎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於是她臉上帶著黃毛丫頭那種傻乎乎的、稚氣的得意神色抬頭瞅著哥哥,拍著手叫起來:「呵,好傢伙,你可真帥呀!」話音未落,平時那樣溫柔的母親便使勁推了她一把,使她的胳膊肘撞到櫃子上。「你真不害臊,這個沒心肝的東西!」然而母親的勃然大怒,僅僅是想發洩鬱結在心頭的痛苦罷了。

  閘門一拉開,她便抽抽搭搭痛哭起來,淒厲的哭聲使人心膽俱裂,她絕望地撲向年輕小夥子,死死抱住他不放,兒子使勁把頭扭開,力圖做出一副男子漢的神態,一面講些為祖國、盡義務之類的話。父親看不下去,轉身走開了,於是面色蒼白的年輕人只好咬咬牙,使勁掙脫了母親發狂似的擁抱。突然,他急急忙忙吻了吻母親的臉頰,匆匆握了握很不自然地、僵直地站著的父親的手,對她克麗絲蒂娜呢,很快說了聲再見,就倏地從她身旁過去了。不一會兒,他佩帶的長刀叮噹聲便從樓梯傳來,逐漸遠去。下午,姐夫來告別,他在市府當職員,現在是輜重隊的中士。這比上午的告別容易,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生命危險,所以談話間頗有得意之色,把事情說得好像兒戲一般,講了些逗笑的話安慰大家以後就走了。

  可是,他們兩人身後卻留下了兩個陰影:懷孕四個月的嫂子和拖著孩子的姐姐。從此,每天晚上她們兩個就同家裡人一起坐在飯桌邊,而每次大家都覺得似乎燈光也比原先黯淡了。每當克麗絲蒂娜講點什麼好笑的事情,大夥就對她怒目而視,使她到晚上躺在被窩裡還覺得臉上發燒。她想,自己多不好、多不嚴肅、多幼稚呀,不知不覺地她變得沉默寡言起來。而家裡呢,從此笑聲絕跡、夜難成眠。只是在夜裡,當她偶爾醒來時,能聽到隔壁屋裡一連串像雨夜屋簷滴水那樣聽了瘮人的微弱聲響,那是睡不著覺的母親跪在燈下聖母像前一連幾小時為哥哥祈禱。

  接著到了一九一五年:她十七了。父親和母親一下子老了十年,似乎有一種腐蝕劑在他們身體內咬噬著,父親變得瘦小乾癟,臉色蠟黃,躬腰駝背,從這間屋走到那間屋十分吃力。大家都明白,他在為生意清淡而憂心忡忡。還是從祖父時代起,六十年來,整個帝國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像波尼法齊烏斯·霍夫萊納父子這樣精緻、靈巧地加工羚羊角和製作獵飾的工匠來了。

  他甚至為埃斯特哈西①家、施瓦爾岑貝格②家,以及其他大公家的官邸府第製作獵物裝飾,往往是帶著四五個助手,勤勤懇懇、一絲不苟、乾淨利索地從清早幹到深夜。但是,在這個人們只把槍口對準人而不是瞄準野獸的屠戮生靈的年月,他家接連幾個星期都無人問津,而正在坐月子的兒媳、病中的外孫全都要花錢啊。這個逐漸變得寡言少語的老人越來越佝僂了,到了那一天,當家裡收到從伊松佐河③的來信,第一次不是兒子的筆跡而是他那個連隊的上尉所寫時,老人完全垮了。不用看他們就明白:准是在連裡身先士卒、英勇捐軀、永垂不朽一類話。家中自此越來越寂靜;聖母像上的燈光熄滅了,母親不再禱告了;她乾脆就忘了添油。

  ①埃斯特哈西,匈牙利貴族,在哈布斯堡王朝中官居顯要。
  ②施瓦爾岑貝格,十九世紀以來的奧地利望族,官居顯要。
  ③伊松佐河,流經今南斯拉夫和意大利注入亞德裡亞海。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在邊境地區曾有過多次激戰。

  一九一六年,十八歲,家裡多了一個時時掛在嘴邊的新字眼:太貴了。母親、父親、姐姐、嫂子滿腹愁腸,每天躲進紙票堆的小天地裡,一起籌算著怎樣打發窮日子。肉太貴,黃油太貴,一雙鞋太貴。她克麗絲蒂娜呢,差不多連大氣也不敢出,害怕空氣是否也會太貴了。那些最起碼的生活必需品似乎也被嚇跑,躲進囤積者的私窩,藏到哄抬物價者的巢穴裡去了。誰想弄到一點,必須追蹤尋覓才行,買麵包得求爺爺告奶奶,買一小把青菜,要走雜貨商販的後門,買雞蛋得自己下鄉,買煤得用手推車到火車站去推。

  成千上萬啼饑號寒的婦女為爭購一點生活必需品每天疲於奔命,所得卻日漸稀少,偏偏父親又有胃病,需要特殊的、對身體有益的食品。自打他從店門上把「波巴法齊烏斯·霍夫萊納」這塊招牌取下,把鋪子賣了出去以後,就再也不同誰說話了,只是當他以為沒有人聽見時,常用手緊緊按住肚子哼哼,本來早該去請醫生,但——太貴了,父親每次都這樣說,於是悄悄地把痛苦咬牙咽到肚裡去。

  一九一七年,十九歲了,除夕過後兩天他們安葬了父親,存摺上的錢剛夠把衣服染成黑色。生活費越來越昂貴,他們已把兩間屋子出租給一對從布羅迪逃難來到這裡的夫妻,可是不論你怎樣像機器人一般從清早忙到深夜,總是入不敷出。最後,在政府某部供職的參事叔叔為她們在科爾諾伊堡①醫院找到了工作,母親做管理員,她自己做辦事員。醫院要是不那麼遠就好了,天濛濛亮就得坐進冰窖般的沒有暖氣的火車車廂,天黑以後才能回來。到家後就是打掃,擦洗、縫衣服、補襪子,直到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要,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累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再也不想醒來。

  ①科爾諾伊堡,奧地利多瑙河畔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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