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艾利卡·埃瓦爾德之戀 | 上頁 下頁 |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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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年輕的小夥子不完全理解她的態度。他突然對他要與她開始幹的事情缺乏自信了。他認為她是喝醉了。然而他想使她活動活動,清醒過來,因為他羞于利用她的醉態。但是她的麻木冷漠不是用勸說就能消除的,而是還要用討好的親吻。他給她扇扇子取涼。但是當他要解開她的衣服的時候,發生了使他驚慌的意外事件。 就在他擁抱她的時候,她忽然倒在他的懷裡,開始大哭起來。這是一次極為可怕,非常悲傷的抽泣。這不是醉酒人那種憂鬱的昏昏沉沉狀態,而是在她的哭泣中有一種很強的力量。她那神聖而深沉的全部痛苦,如同一隻長年被關在籠子裡的猛獸,現在突然用野性的力量衝破了柵欄。這種痛苦,現在她已經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的痛苦,使得她不停地顫抖。艾利卡的哭泣出自肺腑。一切,似乎現在一切都變好了。這是因為熱淚的負擔和得不到發洩的激動的重壓都像受了狂風暴雨的沖刷一樣從她身上脫離開了。她不住地哭泣。突然一陣戰慄傳遍了她無依無靠的柔順的身體。但是她的兩眼熱淚泉湧,好像還不願流幹。眼淚仿佛把她的一切辛酸悲傷都沖刷掉了。悲傷慢慢停止了,就像是形成的結晶,只會變硬,不會變軟。不只是她的眼睛在哭泣。在無情的衝擊下,她整個瘦弱柔軟的身體都在顫抖,連她的心也在隨著顫抖。 年輕人對突然發作的這場痛苦疾病完全束手無策了。他努力使她平靜下來,輕輕地,親切地撫摸她的深色髮辮。但是正當她加倍努力振作的時候,他產生了一種奇特的,充滿同情的傾慕感情。他還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哭泣。這種罕見的,他毫無所知但必定想到其重要意義的悲傷使他對躺在他胳膊裡聽任擺佈的女子產生了敬畏的感情。他覺得觸動這個十分軟弱,無力進行最低限度抵抗的身體是一種犯罪。然後他逐漸恢復了意識,對事情處理得也很出色。這次不尋常經歷所產生的孩子式的喜悅增強了他的意志力。他在聽她說出住址以後,就去叫來一輛車,並且陪同她回到家。他在說過友好的安慰話以後就告辭而去了。 艾利卡又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醉態的最後殘餘也漸漸消失了。她只是朦朦朧朧地知道最後一段時間裡的事情。但是她再不是懷著羞慚的恐懼進行回,而是在平靜的休息中進行回想。在她的熱淚中有她全部的青春靈魂和她的一切痛苦:高貴而令人窒息的愛情;強烈的火辣辣痛苦的侮辱;還有最後幾乎實現了的自我糟踐。 她慢慢地脫去了衣服。 一切都只能如此。這是因為有的人天生不宜談戀愛。對於他們來說總是遇到期望中的神聖恐懼,原因是他們軟弱,承受不了令人痛苦的幸福。 艾利卡對自己的生活進行深入思考。現在她明白了:愛情不會再來找她了;她再不能迎著愛情走去了。斷念的憤恨最後一次走近了她。 她在暗自不大明白的羞愧中又猶豫了片刻,不過隨後她便在鏡子前邊解開了最後的衣服。 她還很年輕,很漂亮。她雪白的身體裡還有早年閃光耀眼的青春朝氣。在平緩的,幾乎是孩子般的身體曲線中她的胸脯還在起伏;在強烈的內心激動中升高和降落,在有節奏地流動的身體線條遊戲中,輕微、柔和。力量和柔性在肢體上顯得光彩奪目。她的一切都適合而且也準備有力地接受和提高饋贈的愛情,在交換的活動中給予幸福和取得幸福,迎著最神聖的目標進行勞動,並且在心裡體驗美化的創作奇跡。難道她的一切都要不利用和沒成果地消逝嗎?就像一陣風吹掉鮮花的美那樣?就像是人生一望無際的紮成捆的穀物地裡出的空癟穀粒那樣? 她突然有了溫和的和諒解的斷念想法,有了經歷過巨大痛苦的人們的尊嚴。她也有了這樣的主意:她的青春年華是斷然贈送給那個惟一渴求過她和輕視過她的人的。連最後的這次最艱苦的磨難也再引不起她的怨恨了。她憂傷地把燈熄滅,一心只渴望著溫和夢鄉裡的輕柔的幸福。 這幾個星期限定了艾利卡·埃瓦爾德的生活範圍。她所體驗到的一切都包含在這幾個星期裡。這以後的許多日子都如同路人一樣無關痛癢地從她身邊一滑而過。她的父親死了,她的姐姐與一個公務員結婚了。她的親屬和朋友也都各有自己的幸福和不幸。命運不再讓她進入她孤獨的時間裡,生活再不能用暴風雨般的威力對她造成損害。現在她明白了一個深刻的真理:她所爭奪的偉大而神聖的平靜只有通過深刻的,使人錘煉的痛苦才能獲得;對於沒有走過痛苦道路的人來說,是沒有幸福的。但是她從生活取得的這點平凡的知識依然是不明確的和沒有成果的。奉獻愛心的能力曾經使她的本性激動得強烈地痙攣,現在把她引到了孩子跟前。她教他們音樂,給他們講命運和命運中潛伏的危險,就像是講說一個人們必須提防的人那樣。她的歲月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流逝了。 每逢春回大地,每逢溫暖而且賜福的夏天來臨,她的晚上便總是洋溢出真摯熱誠的美…… 這時候她就坐在敞開的窗戶旁的鋼琴跟前。窗外傳入芳香濃郁的習習微風,如同初春送來的芳香氣息。大城市的喧鬧已經遙遠,如同把波濤洶湧的浪潮拋向白色岸邊的大海。金絲雀在房子裡啾啾唧唧,非常歡快地奔跑跳動。在走廊裡可以聽到鄰居家的男孩子們在做狂熱縱情的遊戲。但是如果她開始彈琴了,那麼,外邊就會變得一片安靜。然後房間門就被很輕很輕地推開,一個接一個小男孩的頭都會伸進來,聚精會神地聽琴。於是艾利卡便用白皙細長的手指找到好像愈來愈響,也愈能透視的憂傷旋律,其中也有少許幻想,使人想起已經消失了的回憶。 有一次她在這樣彈琴的時候,想到一個她記不起來的音樂主題。於是她就反復彈奏下去,終於她猛然認出來了:原這就是那首民歌,就是他用作自己的情歌開頭的那支憂傷的情歌旋律…… 這時候她垂下手指,又夢想起了過去。她的思想已經完全沒有怨恨和忌妒。誰知道呢,是否最好當時她沒有冷靜下來……還有他們是否會和解呢?這種事誰能知道呢?……不過……一一她幾乎為這樣的想法害羞——她很想有一個他的孩子,一個漂亮的金黃色卷髮的孩子。每逢她孤單一人,十分孤寂的時候,她就可以抱著孩子搖動,就可以照管孩子…… 她微笑了。然而這是多麼愚蠢的夢想! 於是她的手指摸索著又尋找起了遺忘了的愛情主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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