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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特爾的春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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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一陣旋風似的從門口沖了進來。 「我的衣服已經送來了嗎?」 「沒送來,小姐。」使女答道。「我也不大相信今天這衣服還會送來。」 「當然不會送來了。我這個懶傢伙。」她嚷道,聲音裡正顫抖著一陣強壓下去的抽泣。「現在是十二點,一點半我就該乘車出門到普拉特爾公園去看賽馬。這愚蠢的傢伙害得我去不成了,碰巧今天的天氣這樣好。」 她火冒三丈,猛的一下子她苗條纖秀的身子靠到那張狹窄的波斯長沙發上,這張長沙發罩滿了毯子和流蘇,放在這間佈置得光怪陸離,然而俗不可耐的閨房的一角。她全身氣得索索直抖,她沒法去參加馬賽,在這場賽馬會上,她作為眾人熟悉的貴婦和著名的美女,曾經扮演過最最重要的角色,從她那狹窄的戴了許多戒指的手縫裡流下滾滾熱淚。 她就這樣躺了幾分鐘,然後又稍稍抬起身子,這樣她的手就可以夠著那張英國式的小桌,她知道她的巧克力糖就放在這張小桌上,她機械地把糖一粒一粒地送進嘴裡,讓它慢慢化掉。她那沉重的疲勞感,整夜的輾轉不眠,屋裡涼爽的半昏半黑的光線和她那巨大的痛苦合在一起,同時發揮作用,使她慢慢地進入夢鄉。 她睡了大概一個小時,睡得不沉,沒有做夢,半睡半醒,還多少意識到一些身邊的事情。她長得非常漂亮,儘管此刻她的眼睛閉著,但在平時這雙眼睛靈活地流盼,是她身上最吸引人的東西,只有那兩道精心描過的眉毛賦予她一種社交場上的貴婦人的樣子。不然,人家真會把她當作是一個正在沉沉入睡的孩子,她臉上的輪廓線條是那樣的清秀,那樣的勻稱,睡神從她臉上她因為失去了快樂而產生的痛苦一掃而光。 快一點鐘的時候她醒過來了。她對自己竟睡了一覺感到有些吃驚,漸漸地所有的事情她又都記起來了。她拚命地打鈴,神經質地一再打鈴。使女應聲又走進房來。 「我的衣服送來了嗎?」 「沒有,小姐。」 「這個該死的傢伙,他明明知道我需要這件衣服,現在完了,現在我沒法兒去了。」 她激動地跳了起來,在狹窄的閨房裡來來回回跑了幾圈,然後把腦袋探到窗外看看她的馬車來了沒有。 當然,馬車已經來了。只要這個該死的女裁縫來了,一切都會配合得完美無缺,可是現在她不得不呆在家裡,她漸漸地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她不幸極了,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這樣不幸。 可是悲傷幾乎給她一種快感,她無意中發現,在悲哀中自我折磨有它獨特魅力。在這種感情支配下,她命令使女把她的馬車打發走,馬車夫非常愉快地接受了這道命令,因為在賽馬的這一天他可以做一筆好買賣。 可是她剛看見這輛時髦的馬車飛馳而去,她就已經後悔下達了這道命令。如果不怕害臊,她恨不得自己就從窗口把這輛馬車叫回來,因為她是住在維也納最高貴的地區,住在格拉本街。 好,現在全完了。她關在屋子裡,就像士兵被罰關禁閉不得離開營房一樣。 她悶悶不樂地在屋裡亂轉。這狹窄的閨房裡塞滿了東西,從最劣等的破爛貨到最精緻的藝術品,應有盡有,毫無選擇,趣味低下。她在這裡感到極舒服,更有那二十種不同的香水混在一起的氣味,以及刺鼻的煙味,屋裡每樣東西都沾上了這種氣味。這一切第一次使她如此厭惡,甚至那些黃皮裝幀的普列沃斯特的小說集今天對她也失去了魅力,因為她總是一個勁地想著普拉特爾公園,想著她的普拉特爾和歡樂草場上的賽馬。 這一切全都落空了,就是因為她沒有漂亮的禮服。 這簡直叫人傷心痛哭。她靠在圈手椅裡,心灰意懶,又想昏昏睡去,以此消磨這整個下午的時光。可是這法子不靈,眼皮合上,又老是一個勁地硬要張開.想看亮光。 她便又走到窗前,俯瞰那被太陽曬得發亮的格拉本街的人行道和那上面匆匆來去的過往行人。天空澄碧如洗,空氣和煦宜人,她投身曠野的渴望越越強烈,越來越迫切,不覺心急如焚。突然,她閃過一個念頭——獨自一人到普拉特爾公園去,既然她坐不上飾滿鮮花的彩車,至少也得看看彩車,她可不能不去普拉特爾。這樣,她就不必身穿高貴的禮服,穿一身樸素的衣服甚至更好,因為這一來,別人就認不出她來。 有了這個念頭她很快就下定了決心。 她打開衣櫃,挑選衣裙。滿眼都是鮮亮刺目,花裡胡哨,大紅大綠的顏色,看得人眼花繚亂。她挑來挑去,絲綢在她手中沙沙作響,她真不知道挑哪件才好,因為她所有的禮服幾乎都有一個明確意圖,那就是引入注目,而這正是她今天想竭力避免的。找了半天,終於有一抹天真而愉快的微笑一下子浮現在她的臉上。在櫃子的角落裡,她發現了一身簡樸的、近乎寒酸的衣衫,滿是灰塵,壓得很皺。引她微笑的不光是她發現的這身衣服,還有這件紀念品引起的歷歷在目的往事。她想起那一天,她穿著這身衣服和她的情人一起離家出走,想起她和情人一起享受到的許多幸福,然後又想起她以幸福為代價換來華裳麗服的日子,先是充當一位伯爵的情婦,繼而變成另外一個人的情婦,接著成為其他許多人的情婦…… 她不知道自己幹嗎還留著這身衣服。但是這身衣服現在還在,她很高興,她換上這身衣服,在笨重的威尼斯大鏡子前左顧右盼,不禁對自己的模樣感到好笑,她看上去規規矩矩,一個市民家的姑娘,天真爛漫,像甘淚卿似的純潔無邪…… 到處亂抓亂摸了一陣,她也找到了與衣衫配套的帽子,然後笑吟吟地沖著鏡子看了一眼,只見鏡子裡有位市民家的少女穿著星期日的盛裝同樣笑吟吟地向她回禮。於是她出發了。 她唇邊掛著微笑走到街上。 起先,她感到每個人想必都會覺察到,她其實並不是她裝扮出來的那種人。 但是,那在正午的驕陽曝曬下從她身邊匆匆走過的稀稀落落的行人,絕大多數都沒有時間去打量她。慢慢地,她自己也真的進入了角色,一路遐想沿著紅塔大街走了下去。 這裡,一切都在陽光的沐浴下熠熠生輝。星期日的氣氛從身著盛裝、心情歡快的人們身上傳給了動物和其他東西,一切的一切都閃閃發光,光彩奪目,向她歡呼,向她致意。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五彩繽紛、熱鬧非凡、熙熙攘攘的人流,這種場面其實她從來也沒有見識過,她只顧傻瞧傻看,差點兒撞上一輛馬車,這時她不禁自語:「簡直像個鄉下姑娘。」 她於是稍微注意起自己的舉止來。可是當她走到普拉特爾大街的時候,突然看到她的一位愛慕者乘著時髦的馬車緊貼著她的身體駛了過去,距離近得她都可以扯到他的耳朵,她也真恨不得去扯他的耳朵一下呢。這時候,她又忘乎所以起來。可是那位愛慕者擺出一副高貴的樣子,懶洋洋地把身體往後靠著,竟然沒有注意到她。於是她放聲大笑,笑得那位愛慕者回過頭來。要不是她飛快地用手絹遮住臉,真說不定會被那人一眼認出。 她興高采烈地繼續往前走,不久就擠進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這些人在星期天穿著鮮豔的衣服成群結隊地到維也納國家聖地去朝拜,到普拉特爾公園的~些林蔭道上去漫步。普拉特爾河邊草場綠草如茵,林木森森,沒有幽徑,這些橫穿草場的林蔭道,宛如鋪在茵綠草地上的白色木板。她的瘋勁不知不覺地與人群的歡快情緒融為一體。人們被星期天的歡樂氣氛所感染,為大自然的迷人風光所鼓舞,全然忘記了星期天前後那六天的枯燥無味和繁重勞動。 她卷在人流中,像大海裡的一朵浪花,漫無目標,毫無計劃,卻在充滿活力的歡呼中不斷噴吐著水花,向前翻騰。 她幾乎要慶倖女裁縫忘記給她送衣服了。因為她在這裡感到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幸福、自由,簡直和童年時初游普拉特爾時差不多了。 這時,那些記憶和畫面又紛紛浮現出來,只是被那歡樂的情緒鑲上了一道光亮的金邊,她又想起了她的初戀;但並不是像人們回憶那些不願觸及的事情時那樣帶著悲傷彆扭的心情,而像是回憶著一種命運,一種使人想再重新經歷一次的命運,那只是奉獻、不是交易的愛情…… 她繼續向前走,沉浸在往事的迷夢之中,人群中嘈雜的歡聲笑語對她來說,變成了洶湧澎湃的滾滾濤聲,她分辨不出單個的聲音。她獨自一人暢想著,往常,她在自己的房間裡躺在波斯臥榻上無所事事,向著寧靜、滯重的空氣噴吐一個個煙圈的時候都從沒有想過這麼多…… 突然,她抬起頭來。 起初她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只有一種模糊的感覺,這種感覺給她的思想突然蒙上一層難以看透的輕紗。現在,她抬頭一看,發現有一雙眼睛總是注視著自己。儘管她沒有朝那兒看,但是她女性的直覺,正確解釋了把她從夢中驚醒的這一道道目光。 發出這種目光的是一雙深色的眸子,鑲嵌在一張年輕人的臉上。儘管小鬍子長得濃密,這張臉依然流露出稚氣,十分討人喜歡。論穿著,此人像個大學生,扣眼兒裡插了一朵民族黨的黨花,這只能更加證實這一推測。一頂圓頂寬邊氊帽斜遮住他臉上柔和而規則的線條,賦予那顆普普通通的,幾乎可說極為平常的頭顱一些詩人的丰采,理想的成分。 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輕蔑地蹙起眉頭,高傲地把目光移開。這個普通人想在她身上轉什麼念頭呢?她可不是郊區來的姑娘,她是…… 突然,她中斷了她的思路,眼睛裡重又閃出不安分的笑意。剛才一時,她又覺得自己是個社交場上的時髦女子,完全忘記了自己已經戴上了一個市民少女的假面。她的喬裝打扮這樣成功,她孩子氣地感到得意非凡。 這個年輕人把她的微笑理解成一種鼓勵,便走近她,目不轉睛地盯住她。他試圖使自己的臉上表現出一種必勝信心和男兒氣概,但是徒然。那猶豫不決、優柔寡斷的樣子,一次又一次地把剛強的表情掃得一乾二淨。而這正好是他討她喜歡的地方,因為男人方面表現出含蓄和收斂對她來說是那樣的陌生。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還沒有消失的稚氣給她帶來了一些從未體驗過的感覺,一種嶄新的強烈感受,這種感受是那樣自然,簡直無法言喻。大學生十幾次地張開嘴,想跟她搭訕,可是到關鍵時刻,又總是由於畏懼和羞怯而作罷。仔細觀察這個大學生一而再再而三欲語又止的樣子,對她來說簡直像看一出無限幽默的喜劇。她不得不使勁咬住嘴唇,免得沖他笑出聲來。 這個年輕人還有一個優點——他眼睛不瞎。他清楚地看到她漂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流露出了真情,這使他勇氣倍增。 突然,他一下子沒頭沒腦地說起話來,彬彬有禮地問道,他是否可以陪她一程。他說不出任何理由,原因其實再簡單不過,因為他儘管絞盡腦汁,仍然沒有找到合適的理由。 儘管那個年輕人準備了很長時間,可是在他提問的一刹那,她自己仍然感到大吃一驚。她該接受嗎?為什麼不呢?千萬不要現在馬上就想,這事情該如何收場。既然她已經穿上了市民少女的服裝,也想要扮演一下這個角色。她也要像個市民少女一樣,與自己的愛慕者一起去逛逛普拉特爾公園,沒准這還很有趣呢? 於是她決定接受邀請,便對他說,她很感謝,不過他還是不陪她為好,因為這會占去他很多時間。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肯定回答就隱藏在這個原因從句裡。 他也馬上明白了,便走到她身邊。 不久兩人便滔滔不絕地交談起來。 這是一個快快活活的年輕大學生,離開高等文科中學還沒幾年,他從中學帶來一股子奔放的瘋勁。人生的經歷他還很少,雖他以男孩的方式不知愛過多少次,但是,大多數年輕人嚮往的「豔遇」,他雖說並不是毫無體驗,卻也少得可憐,因為他缺少獲得這種經歷的首要條件——大膽進取的勇氣。他的愛情往往只停留于暗自思慕,表現為小心翼翼地遠處觀賞,沉醉於詩句和夢境之中。 而她相反,卻吃驚地發現自己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大話匣子,對什麼事情都關心起來,並且突然間又操起她從前說的一口維也納方言。這種方言她也許有五年沒說沒想了,她似乎覺得這五年風流放蕩的生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又變成了那個身材瘦削渴望生活的郊區少女,如此迷戀普拉特爾公園和它特有的魔力。 她不知不覺地跟他一起慢慢離開了大道,脫離了喧囂的滾滾人流,走進了春意盎然的普拉特爾廣闊草場。 枝葉繁茂的百年老栗樹,濃陰匝地,翠綠一片,宛如巨人高高聳立。那綴滿花朵的枝椏沙沙作響,就像戀人在悄聲細語互訴衷腸,白色的花絮宛如冬日的雪片飄灑在翠綠的草叢裡,落英成陣組成奇特的圖案。一股甜蜜而濃郁的芳香從泥土裡噴湧而出,緊緊地偎依在每個人的身上,貼得又緊又近,以至於人們無法明確地意識到獲得了什麼樣的享受,而只有一種甜蜜可愛的朦朦朧朧的感覺催人昏昏欲睡。天空像藍寶石的拱頂籠罩在幹樹萬木之上,湛藍明亮而又清純。太陽為它精妙絕倫、亙古長存、無可比擬的創造物普拉特爾的春天灑上萬道金光。 普拉特爾的春天!一 這個詞生動具體地飄在空中,大家都感到身邊有它深深的魔力,人人心中都產生了一種萬物萌發繁花盛開的感覺,一對對情侶手挽著手穿過廣闊無垠的草場,洋溢著幸福,孩子們還不熟悉這種幸福,卻感到內心的衝動,迫使他們歡呼雀躍手舞足蹈,那快樂的聲音隨著輕風遠漾,消失在密林之中。 普拉特爾的春天像榮耀的光輪普照在這些擺脫了繁重工作的幸福的人們身上。 他們兩人絲毫沒有感覺到這魔力也已經慢慢地纏繞在他們心上。漸漸地在他們的歡快戲謔之中摻和進去一絲知心朋友間的親密,這可是一位不請自來,但是頗受歡迎的客人。他們變成了奠逆之交,他遇見了這位活潑開朗、快活迷人的姑娘,感到滿心喜悅,她那旁若無人放浪形骸的神氣使他看上去活像一位喬裝的公主。她也喜歡這個朝氣蓬勃的小夥子。而她與這個小夥子合演的這場喜劇,現在她自己也有些認真了。她穿上了過去的衣服,也找回了過去的感覺,她又渴望著一種幸福,那初戀的幸福…… 她感到,她仿佛希望現在她是初次經歷這種感情,那化為玩的讚賞,那隱而不露的渴望,那單純寧靜的幸福…… 他輕輕地挽住她的胳膊,她沒有拒絕。他給她講了好多好多事情,講他的少年時代,講他的種種經歷,然後,講他名叫漢斯,正在上大學,他非常非常喜歡她,他講這些的時候,她感到他溫暖的呼吸吹到她的髮際。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向她求愛,使她因快樂和幸福而渾身顫慄。求愛的話她聽過千百遍,有些人也許說得更美妙,她也受過許多人的求愛,但是從來沒有一次求愛的表白像今天在她耳際低語的發自內心的樸素話語使她的面頰變得緋紅,發出光彩。因為他內心激動,因而聲音微微震顫,這些顫動的話語聽起來猶如一場人們渴望著親身經歷的甜蜜的夢,輕輕的顫動漸漸傳遍了她的全身,直到她幸福得渾身哆嗦起來。她覺得他的手臂越來越重地壓著她的手臂,這男性的力量狂野、強烈,透著柔情蜜意,使她感到如醉如狂。 他們已經走進遼闊無邊、人跡罕至的草場,只有汽車的轟鳴偶爾傳,聲音輕微,猶如喃喃人語。時而從萬綠叢中會有鮮亮的婦女夏裝閃現,宛如白色蝴蝶,又繼續自顧自地翩然飛去,很少有人聲傳到他們耳際,宇宙萬物都像不耐日曬,疲倦地沉入酣夢之中…… 只有他的聲音不知疲倦地,在她身邊溫存地訴說著千重柔情,萬般蜜意。一句比一句親切,一句比一句奇妙。她昏昏沉沉地聽他訴說,就像入睡時恍恍惚惚地聽著遠處飄來的一首樂曲,聽不清一個個音符,只聽見音響的節奏和旋律。 當他用雙手攏過她的頭,吻她的時候,她也不作反抗,那是長長的,深情的一吻,裡面包含了無數埋在心底表示愛情的話語。 這一吻驅散了她全部i己憶,她覺得這是平生得到的第一個愛之吻。她想和這個年輕人演的這場戲現在變得生意盎然,感情充沛。她的心中萌發了一種深摯的愛,使她忘記了她全部過去,就像演員演到出神入化、爐火純青的時候,感到自己真是國王或者英雄,不再想到自己的職業。 她覺得,仿佛發生了一個奇跡使她又可以再一次體驗初戀的滋味…. 他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了幾小時,手挽著手,沉浸在脈脈柔情的甜蜜醉意之中。晚霞燒紅了天幕,樹梢像漆黑的手指插入赤紅的天空,暮靄濃重,樹木的輪廓越越模糊,越來越朦朧,晚風習習,樹葉瑟瑟作響。 漢斯和莉澤——平素她總管自己叫莉齊,此刻她覺得「莉澤」這個兒時的名字突然變得如此可愛、可親,於是她就告訴了他這個名字——轉身向普拉特爾公園走去,遠遠地就能聽到公園裡人聲鼎沸,夾雜著各式各樣無奇不有的噪音喧聲。 形形色色的人流從一個個燈火耀眼的小攤兒前湧過,有手挽情人的士兵,有活潑開朗的年輕人和縱聲歡呼的孩子們,他們在見所未見的稀罕玩意兒前面流連忘返。四周圍聲音嘈雜,震耳欲聾。好幾個軍樂隊和其他樂師們拚命吹奏爭相壓過對方的聲音。小商販用已經沙啞的嗓子連聲誇獎自己的寶貝。遊藝靶場的射擊聲和不同音域的童聲混雜在一起。舉國上下都擠在一處,三教九流各有代表,懷著各自的心願,那些攤販和店主盡力去滿足這些願望。這一大堆人五花八門、各不相同,卻匯成渾然一體。 對莉澤來說,這個普拉特爾公園簡直是一塊新發現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重新找回的童年的樂土。以前,她只知道那條主要的林蔭道和上面蔚為壯觀的車隊,漂亮而又高貴,但是現在,她發現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迷人,活像一個孩子被帶進玩具商店,貪婪地抓向每一樣東西。她又變得快快活活瘋勁十足,那夢幻的、近乎抒情的情緒煙消雲散。他們像兩個淘氣的孩子,在無邊的人海裡歡笑著、嬉鬧著。 他們在每一個小攤兒前都要停下來,樂不可支地欣賞著攤主們以極其滑稽的樣子用單調而誇張的叫聲招徠顧客,快看:「世界上最高的女人」、「歐洲大陸上最矮的男人」,或者請看柔體雜技演員、女算命先生、怪物、海底奇觀等等。他們坐旋轉木馬,請人算命,什麼事情都幹,他們是那樣的歡天喜地,興高采烈,大家都吃驚地看著他們的背影。 又過了一會兒,漢斯發現,肚子的問題也該解決了。她欣然同意,他們便一起走近一家稍稍遠離熱鬧人群的酒店。在那裡,喧囂的人聲漸漸變成持續不斷的嗡嗡聲,越來越輕,越來越靜。 他們坐在一起,緊緊依偎著。他給她講各種各樣歡快的故事,並且善於巧妙地在每個故事裡安插進一些奉承話,讓她總保持愉快的心緒。他給她取了好些滑稽的名字,把她逗得捧腹大笑,他又故意做出一些傻事,把她樂得尖聲大叫。她平素喜歡自我克制保持高貴平靜的神氣,現在變得從未有過的縱情奔放。童年時代的故事她早已忘卻,如今又重新記起,那些早已從她記憶中消失的人物形象,如今又重新浮現,並且以幽默的方式彙集在她的腦海中。她像中了魔法,和原來判若兩人,變得更加年輕。 他們就這樣一起聊了很久—— 黑夜早已帶著濃黑色的面紗臨,卻沒有驅走傍晚的鬱悶。空氣滯重,猶如一道沉重的魔障。遠方,一道閃電打破愈來愈濃重的寧靜。漸漸地,燈火闌珊,遊人四散,大家向著不同的方向各自回家。 漢斯也站起身來。 「來,莉澤,我們走吧。」 她跟著他走,他們手挽著手離開幽暗而神秘的普拉特爾公園,最後幾盞彩燈像閃閃發光的猛虎眼睛在簌簌作響的樹叢中閃爍。 他們走過灑滿月光的普拉特爾大街,沒有多少行人,街道也已沉睡安息。走在石子路上,每一步都引來很響的回聲。幢幢人影怯生生急匆匆地從路燈旁一閃而過,街燈漠然地發出微弱的幽光。 他們沒有談論歸途的方向,但是漢斯默默地充當起嚮導的角色。他是在向自己的住處走,這一點她預感到了,卻不出口來。 他們就這樣向前走,很少說話,他們走過多瑙河大橋,接著穿過環形大道,走向第八區。這是維也納的大學生區。他們走過維也納大學那閃閃發光的用石塊砌成的宏偉建築物。路過市議會,向著狹窄寒磣的小巷走去。 突然,他開始對她說話。 他向她傾訴著炙熱灼人的話語,用火燒火燎的色彩吐露出青春愛情的渴望,那是只有在最熱烈的欲念支配下的瞬間才能說出的最熾烈的話語。在他的言詞中,隱匿著一個年輕生命對幸福與享樂的無限嚮往,對愛情的最迷人的目標的全部狂熱的追求。他滔滔不絕地訴說著,語流越來越奔放,欲望越來越強烈。他的話語猶如貪婪的火焰騰空而起,男人的天性在他身上升到了最高點。他像乞丐一樣苦苦懇求著她的愛情…… 聽著他的這番話,她渾身顫抖。 醉人的詩句和狂野的歌曲,在她耳中匯成一片令人癡迷的喧騰。她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但他急切地催逼在她心中引起強烈的欲望,驅使她去靠近他的身體。 她終於答應把以往曾經成百次地像打發乞丐似的給別人的東西,像一件價值連城、精美無雙的珍奇禮物似的饋贈給他。 在一座古老而狹小的房子前面,他停住腳步,按了一下門鈴,眼睛裡閃耀著極度的幸福一 門很快地打開了。 他們先快步穿過一條細長陰濕的過道,然後是好多好多狹窄的旋轉樓梯。但是這些,她都沒有注意到。他用強壯的雙臂把她像個羽毛球似地抱上樓梯,他的雙手由於期待的快樂而顫抖,這顫動也傳到了她的身上,與此同時,她如曆夢境般地向上飛升。 爬到樓上他站住了,打開一間小屋。這是一個狹小昏暗的房間,需要費盡目力才能辨明屋裡的陳設,因為一條破爛的白色窗簾遮住了狹小的天窗,稀疏的月光就灑在這窗簾上。 他把她輕輕放下,然後就更加衝動地抱住她。無數的熱吻湧入她的血脈,她的四肢在他的愛撫下顫動不已,她的話語化為充滿渴望的低吟…… 房間昏暗而又狹小。 但是,無邊無際的幸福充溢于屋裡安寧而滿足的靜謐之中。愛情的灼熱的陽光照亮了這深沉的黑暗…… 時間還早,也許才剛到六點。 莉齊剛才又重新回到家裡,回到她自己漂亮的閨房。 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兩扇窗戶敞開,呼吸早晨新鮮的空氣,因為那混濁的、甜得發膩的香水味道實在叫她感到噁心,這香味使她想到眼前的生活。過去,她漠然地容忍了生活的現狀,不去深想,盲目順從,聽天由命。但是昨天的經歷像一縷清新愉悅的青春幽夢落入她的命運,使她突然產生對愛情的渴望。 但是她感覺到,她已無法回頭。馬上就會有她的一個崇拜者上門,接著是另一個。想到這兒,她怵然一驚。 她害怕這漸趨明亮、更加清晰的白天—— 但是她又慢慢地開始回想起昨天,它像行將消散的陽光照進她如此昏暗、陰鬱的生活。她忘記了即將到來的一切。 在她唇上閃著一縷孩子般的微笑,那是一個清晨從美夢中醒來的幸福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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