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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孤獨的人


  像一股廣闊的深色的激流,熙熙攘攘的工人穿過大門。在大街上瞬間集聚一起的人群互相道別,匆匆握手,隨後分成不同的部分向他們的住處走去,在路上又分散成更小的單位。只有在寬大的通向城市的公路上,人們擁在一起前行,一種多彩的混亂帶著一種歡快的響亮的聲音,它逐漸減弱成一種低沉的噪聲。唯獨姑娘們的清脆的笑聲像一種明亮的高音一樣響徹其中,有如一種銀鈴聲直進入傍晚的寂靜,倘佯得很遠很遠。

  在這密密匝匝的人群後面相當遠的地方有一個工人孤孤零零地走著。他還不老,很強壯,但是他不能與那些人保持同樣的步子,因為他那條瘸腿無法使他快速地行走。遠處歡快的聲音還在發出迴響。他聽到了,對這人群發出的嬉鬧的聲音並不感到痛苦。他的殘疾早就使他習慣了孤獨,在孤獨中他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哲學家,以棄世者的冷漠面對生活。

  他一瘸一拐地慢步向前。從遠處昏暗的田野裡湧來不久就要成熟的莊稼的暖洋洋的芳香,冷爽的晚霧也無法遏止它的飄散。遠方的笑聲消逝了。不時還有一隻孤零零的蟋蟀發出唧唧聲。除此到處一片寂靜,是那種深深悲哀的寂靜,在這樣的寂靜中沉默的思想開始言語了。

  突然他諦聽起來。他覺得他聽到了有人在嗚咽。他凝神靜聽。一切都在沉默,像在無夢的睡眠中。但在隨後的瞬間他又到聲,更為低沉更充滿了痛苦。透過模糊的蒼茫的暮色他看到在公路上有一個身影,坐在堆摞起來的鐵軌上哭泣。他先是想靜悄悄地走過了事。但當他走近時,他認出了這個不停嗚咽的少女。

  她是他在同一工廠的一個女工。他是在每個人都稱她是「醜八怪尤拉」時認識她的。她的醜陋是那樣惹人注目,他們給她登記上這個她早在孩提時代就有的名字。她的臉粗糙,不成規矩,皮膚的顏色是一種髒兮兮的黃色,那樣污濁不堪,令人厭惡。再加上體型是那樣顯眼的不協調,孩子般孱弱和消瘦的上身,長著一個寬大和有些彎曲的臀部。惟一漂亮的是她那雙安詳和熠熠閃光的眼睛,它們把所有的輕蔑和憎惡的目光當作是溫柔的順從再次映射出來。

  不受憐憫地繼續生活下去,他本人業已承受了過多的秘密痛苦。他走近她,把手善意地放到她的肩膀上。

  她吃了一驚,像是從夢中醒來。

  「放開我!」

  她不知道是在同誰說話,只是由她的狂暴的痛苦而嘶叫起來。現在她認出了這個陌生人,變得安靜下來。她注意過他,因為他是廠裡從沒有嘲她的少數人中的一個。她喃喃地推開他。

  「放開我!這是我自個的事。」

  他什麼也沒有回答,而是坐在她的身邊。她的啜泣變得越來越急促和抽搐起來。他安慰她說:

  「不要這樣尤拉!哭不會有用處的。」

  她沉默下來。他小心地問道:

  「他們又欺負了你?」

  這個問題又觸到她的痛處。血一下子湧到面頰,她的話急促忙亂,充滿了怒氣:

  「在週末,在我們回家的時候,他們在談論明天的星期天。他們要到鄉下,到村裡去。有一個人建議,這立刻得到大家贊同。在有人數一數有多少人去時,我蠢極了,也報了名。所有人都笑了起來,他們惡言惡語,他們挖苦嘲笑,還從沒有這樣狠毒,直到我發起火來。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我失去耐性,就對他們了些他們認為是下流人說的話。於是他們——就——把我——打了一頓……」

  她又劇烈地啜泣起來。他陷入極度的激動,感到有必要對這個可憐的姑娘說幾句話,於是他開始講起他本人的苦惱。

  「尤拉,不要這樣的惱火。明天你一個人到田野裡去。還會有一些另外的人,星期天不能一同去的。那些人一次也不能單獨外出,因為他們的雙腳幾乎無法從工廠走到城裡。他們的生活也不輕鬆,總是一瘸一拐的,此外還孤零零的,因為同他們在一起走使另外一些人感到無聊。——你不要為此生氣,尤拉!不要為這麼一兩個傢伙生氣!』』

  她急促地回答他。她不想減緩她的痛苦,她不願放棄每個受侮辱人感受到的那種殉難者的快樂。

  「不是他們,那些傷害我的人。是所有的一切,是整個生活。有時,當我想起自己時,我就厭惡自己。我為什麼這麼醜陋?這太不公平了。可我整個一生都在承受。早在是個孩子時我就感到他們在嘲笑我。我從不想與其他孩子一起玩耍,因為我怕他們,因為我嫉妒他們!」

  他震顫地聽她講,她對他袒露了如此多的痛苦,他完全能夠理解。因為這由成千上萬小時積貯起來的痛苦,他原認為早已死寂了,現在又都從他的睡眠中蘇醒起來,他早就忘記了,他是來這裡安慰她的。完全不由自主地他也講起了他的遭際,因為他找到了能理解他的人。他輕聲她說:

  「也有一個人,他與其他人一起玩耍,但是他不能。每當他們狂跑亂跳,他總是吃力地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老是拉在後面。其他人嘲他。他總是聽之任之,傻裡傻氣的。比起你來,他也許更糟,你畢竟有健康的腿啊,整個世界屬￿這樣的人哪!」

  她內心激動得越來越厲害。她感覺到她生活申的痛苦從深處在碎成破片。

  「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命苦。我從沒有看到母親,沒有人對我說過一句好話。當每個姑娘同她們的情人在一起時,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這同時我還感到,事情會永遠如此,也必然是永遠如此,若是人們像所有其他人一樣都這樣想的話。我的上帝,我真想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

  他倆從沒有對人講述過的,也幾乎自己都沒有供認過的,這兩個還幾乎是陌生的人彼此都袒露了出來。每一聲呐喊都在他們的靈魂中得到了迴響,因為兩個人在痛苦上是相親共感的。他告訴她,他還從沒有過一個愛人,因為他不能向任何一個姑娘提出來,他有著一隻殘疾的腳,因為沒有人願意與他那樣慢騰騰地在一起行走,他只能把他每週的工資擲給那些肮髒的妓女,他日甚一日地覺得悲哀和厭倦生活。

  有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打斷了他倆的充滿痛苦的自白。有幾個人經過身前,他們的身影隱約可見,模糊不清,認不出來。當他們走了過去時,他立起身來,簡單而乞求地對她說:「走吧!」

  她同他一起上路。天色已完全變得昏暗了。他無法再看清她的面孔,而她根本沒有察覺到,在她的痛苦緩緩消失之中她在迎合著他的腳步。兩個人就這樣慢慢地一起走著。一種模糊不清的相互理解的情感像一種天國的快樂飄臨到兩個孤獨者的E空。他們的交談變得越來越親切和細聲,必須完全靠在一起才能聽得清楚。

  突然她察覺到一種深沉的幸福感,他用他的手以一種溫馨的,輕輕觸摸的柔情摟起她那寬大的顯得畸形的臀部……

  (初次發表於19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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