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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第08章 獵刀

  海灣裡有兩個平坦小島般大的浮標橫排在一起漂浮著。從岸邊到浮標,爬泳需揮臂五十下,從浮標到浮標則需三十下。距離正適合游泳。

  以房間來說一個浮標大約有六張榻榻米大小,仿佛雙胞胎冰山晃悠悠地浮在海面。海水總的說來清澈得近乎不自然。從上面看,甚至可以真切看見連接浮標的粗鐵鍊及其端頭的混凝土系鏈石。水深約五六米。沒有可以稱之為波浪的像樣波浪,因此浮標幾乎不搖不擺,就好像被長釘牢牢釘在海底一般安然不動。浮標一側有一架爬梯,表面平整整地鋪著綠色人造草坪。

  站在浮標上往岸邊望去,可以望見長長地橫亙著的白色沙灘、塗成紅色的安全監視台、一字排開的椰樹綠葉。風景甚是了得,不過總有點像明信片。但現實畢竟是現實,挑剔不得。沿海岸線一直往右看,沙灘盡頭開始有粗糙不椹的黑色岩石顯霹的那個地方,閃出我下榻的別墅式賓館。賓館是座白色外牆的雙層建築,屋頂顏色要比椰樹葉稍微濃些。時值六月末,還不到旅遊旺季,海岸上人影屈指可數。

  浮標上空成了飛往美軍基地的軍用直升機的通道。它們從海灣徑直飛來,從兩個浮標正中間飛過,穿過椰樹隊列朝內陸方向飛去。直升機飛得很低,凝目甚至可以看見飛行員的臉。機身為深色調的橄欖綠,鼻端探出昆蟲觸手般的筆直的天線。不過,除去軍用直升機的飛行,這片海岸還是安靜而平和的,幾乎能讓人昏昏睡去。

  我們的房間在這兩層樓建築的一樓,窗對著海岸。緊挨窗下是開得正盛的類似杜鵑花的紅花,前面可以看見椰樹。院裡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呈扇狀搖頭的淋水管「哢嗒哢嗒」發出催人打盹的聲響整日往周圍灑水。窗框為久經日曬的與四周諧調的綠色,威尼斯百頁簾為稍帶綠色的白色。房間牆壁上掛著兩幅高更的塔希提畫。

  別墅分四個房間,一樓兩個,二樓兩個。我們隔壁住著母子兩人,似乎我們來之前便一直住在那裡。我們最初到這賓館在總台辦理入住手續領取鑰匙搬運行李的時間裡,這對文靜的母子面對面坐在大廳軟綿綿的沙發上看報。母親也好兒子也好都各自手拿報紙,目光掃遍報紙的邊邊角角,仿佛要把已確定的時間人工抻長。母親年近六十,兒子和我們同代,不是二十八就二十九,兩人都臉形瘦削、寬額頭、嘴唇閉成一條直線,迄今為止我還沒見過長相如此相像的母子。作為那個年代的婦女,母親個頭高得驚人,腰背直挺挺拔地而起,手腳動作輕快敏捷。感覺上兩人穿的都是做工精良的男式女服。

  從體形推測,兒子大概也和母親同樣,個頭相當高,但實際高到什麼程度我不清楚,因為他始終坐在輪椅上,一次也沒站起,總是由母親站在後面推那輪椅。

  每到晚間,他便從輪椅移坐沙發,在那裡吃通過客房服務要來的晚飯,然後看書或做別的什麼。

  房間裡當然有空調,但母子倆從不打開,總是敞開門,讓清涼的海風進來。我們猜想大約空調對他的身體不利。由於進出房間必然經過兩人門口,每次我們都不能不瞧見他們的身影。門口倒是掛有竹簾樣的遮簾,大致起到擋視線的作用,然而差不多所有的剪影仍不由分說地閃入眼睛:兩人老是對坐在一套沙發上,手裡拿的不是書就是報紙雜誌之類。

  他們基本上不開口,房間總是像博物館一樣靜悄悄的,電視聲都聽不到,幾乎可以聽見電冰箱的馬達聲。音樂聲倒是聽見過兩次。一次是夾帶單簧管的莫紮特室內樂,另一次是我所不知曉的管弦樂曲,估計是施特勞斯或與其相關的什麼人的,聽不大明白。除此之外,其他時間真可謂悄無聲息。看上去與其說是母子,莫如說更像老夫妻住的房間。

  在餐廳、大廳、走廊和院子甬道上,我們時常同這對母子相遇。賓館規模本來就小,加上不到旅遊旺季客人數量不多,所以情願不情願都要看到對方。相遇時,雙方都不由自主地點頭致意。母親和兒子的點頭方式多少有別,兒子點得很輕,只微動下頦和眼睛,母親則相當正規。但不管怎樣,兩人給人的點頭印象都差不多,始于點頭止於點頭,絕不向前延展。

  賓館餐廳裡,我們同這對母子即使相鄰也一句話都不說。我們說我們兩人的,母子說母子兩人的。我們談的是要不要小孩、搬家、欠款、將來工作等等。對我們兩人來說那是我們「二十歲年代」的最後一個夏天。至於母子談的什麼我不知曉。他們一般不開口,開口也聲音極低——簡直像在使用什麼讀唇術——我們根本無法聽清說的什麼。

  另外就是他們進餐時實在安靜得很,就像手捧什麼易碎物件似的輕手輕腳,甚至刀叉聲和喝湯聲都幾乎聽不到。為此,我時不時覺得他們的一切都是幻影,擔心回頭往身後餐桌上看時一切都杳無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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