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旋轉木馬鏖戰記 | 上頁 下頁
二十


  「若是村上你,你會怎麼樣?」

  「怎麼樣呢?想不明白啊!」我說。的確想不明白。

  「嘔吐和電話那以後也接二連三。體重也減輕不少。且慢——噢,不錯——六月四日體重六十四公斤,六月二十一日六十一公斤,七月十日滑到了五十八公斤,五十八公斤!以我的身高來說是謊言一樣的數字。這麼著,西服所有尺寸都不合身了,以致要按住褲腰走路才行。」

  「有一點要問:為什麼沒裝個錄音電話,為什麼沒那麼做?」

  「當然是因為不想落荒而逃。一旦那樣做,就等於告訴對方我認輸了。毅力的較量!或對方堅持不住,或我筋疲力盡。嘔吐也同樣。我儘量把它看作理想的減肥方式。所幸體力並未極端下降,日常生活和工作基本能照常應付下來。因此,我又開始喝酒。早上喝啤酒,傍晚猛喝威士忌。喝也罷不喝也罷反正都是吐,怎麼都一碼事。還是喝來得痛快,也順理成章。

  「接著,我去銀行提出存款,去西裝店買了一套適合新體型的西服,買了兩條褲子。往西裝店鏡子裡一照,瘦也著實不賴。想一想,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比痔和蟲牙痛苦少,比痢疾文雅。當然是比較而言。只要解決營養問題和沒有得癌之虞,本質上嘔吐是無害的。還不是,人家美國還賣人工嘔吐劑來減肥呢!」

  「那麼,」我說,「嘔吐和電話最終持續到七月十四嘍?」

  「準確說來——等等——準確說來,最後一次嘔吐是七月十四日早上九點半,吐的是烤麵包片和西紅柿色拉和牛奶。最後一次電話是那天夜間十點二十五分,當時我正一邊聽埃洛爾·加納的《海邊音樂會》,一邊聽別人送的Seagram』s VO 。怎麼樣,寫日記這東西有事時就是方便吧?」

  「的的確確。」我附和道,「那以後兩個都戛然而止了?」

  「戛然而止。一如希區柯克的《鳥》,早上開門一看,一切都已然過去。嘔吐也好電話也好,再無第二次。我又恢復到六十三公斤,西裝和褲子仍吊在立櫃裡沒動,活活成了紀念品。」

  「打電話的人直到最後都一個調門?」

  他把頭左右輕擺一下,以不無茫然的眼神看著我。「不是的,」他說,「最後一次電話跟往常的不同。對方先道出我的姓名,這和平素一樣。但隨後那傢伙來了這麼一句:『知道我是誰麼?』說罷沉默下來,我也不出聲。十秒或十五秒,雙方都一聲不響。之後電話掛斷,唯有電流的嗡嗡聲留下。」

  「真是那麼說的——『知道我是誰麼?』」

  「一字不差,就那樣說的。說得緩慢而低沉:『知道我是誰麼?』但聲音毫無記憶,至少近五六年打交道的人裡邊沒人是那樣的語聲。很早以前還小時認識的人或從未說過話的人裡邊有沒有我不知道,但記憶中根本沒做什麼事會招來那樣的人怨恨。既未針對某某人做過極不像話的事,工作又沒順利到致使同行嫉妒的地步。當然嘍,男女關係上面如我所說是多少有愧疚之處,這我承認。畢竟活了二十七年,不可能赤子一般白淨無瑕。問題是那類對象的聲音——剛才也說過了——我一清二楚,聽第一聲就知道。」

  「不過麼,地道的人斷不至於專門同朋友的伴侶睡哪家子覺!」

  「那麼說來,」他說,「你是說我心中的某種負罪感——自己都意識不到的負罪感——採取嘔吐或幻聽之類的形式出現了不成?」

  「我沒說,你說的。」我訂正道。

  「噢——」他含了口威士忌,仰望天花板。

  「另外也可以這樣設想:你睡過的一個對象的男人雇私家偵探跟蹤你,為了懲戒或警告你而令其打了電話。至於嘔吐只是身體異常,二者偶然在時間上相碰罷了。」

  「哪個都大致可圈可點,」他心悅誠服地說,「不愧是小說家。但是就第二個假設來說,我可是現在也沒有中止同她睡覺的喲!為什麼電話突然不打來了呢?邏輯不通。」

  「大概厭戰了吧。或者沒准雇傭偵探的錢接續不上了。不管怎樣都是假設。若允許假設,一二百個我都呼之即來,問題是你取哪一個。另外就是從中學習什麼。」

  「學習?」他訝然問道,把杯底在額頭上貼了一會,「學習?什麼意思?」

  「就是事情再來一次怎麼辦,還用說。下次未見得四十天結束的喲。無端開始無端結束,反之亦然。」

  「話說得不大中聽嘛!」他嗤嗤笑道,旋即恢復了一本正經的神情,「不過也怪,給你說之前我還一次也沒考慮到這點,沒考慮到……它可能捲土重來。喂,你看真會重來?」

  「那種事如何曉得。」

  他不時轉動一下酒杯,一點一點吮吸似的喝著威士忌,而後把空了的酒杯放在檯面上,用紙巾擰幾下鼻子。

  「或者,」他說,「或者下回發生在完全不同的人身上也不一定,例如村上你。你村上也不那麼絕對一身清白吧?」

  那以後他和我也見了幾次面,或喝酒或交換難以稱為前衛的那類唱片,一年約有兩三次吧。我不是寫日記那一類型,準確次數記不清楚。值得慶倖的是,他那裡也好我這裡也好時下都沒有嘔吐沒有電話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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