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旋轉木馬鏖戰記 | 上頁 下頁
十六


  聽別人說,她是石川縣或那一帶什麼地方自江戶時期便代代相傳的一家高級旅館老闆的女兒。有個哥哥,但年齡相差較大,因此她是被當作獨生女嬌慣起來長大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加之長相漂亮,在學校裡總能得到老師寵愛,在同級生裡被高看一眼。因為不是直接從她口裡聽來的,多大程度上實有其事我不甚明瞭,但事情是可能有的。此外,她從小就練鋼琴,這方面也達到相當水準。我在別人家裡聽她彈過一次。對音樂我不太內行,演奏的情感深度難以判斷,但音的彈奏銳利得令人心驚,至少沒有弄錯音符。

  這麼著,周圍人都以為她理所當然應該上音樂大學走專業鋼琴手之路,不料她斷然放棄鋼琴,進了美術大學,開始學習和服的設計和著色。這對於她完全是未知領域,但自小在傳統和服的包圍中長大而有經驗性直覺——也是由於這個緣故,在這一方面她也展現了引人注目的才華。總之,無論走哪條路她都比一般入要駕輕就熟,就是這麼一種類型。滑雪也好帆船也好游泳也好,叫幹什麼都出類拔萃。

  這樣一來,四周任何人都無法輕易指出她的缺點了。她的不寬容被視為藝術家氣質,歇斯底里傾向被認為是超乎常人的敏銳的感受性。一來二去,她成了圈子裡的女皇。她住在父親作為少納稅對策而在根津買下的兩室新潮公寓裡,興致上來彈彈鋼琴,立櫃裡塞滿時裝。只消她一拍手(當然是比喻),幾乎所有事情都會由幾個熱情的男友料理妥當。一部分人相信她將來會在此專業領域取得相當大的成功。當時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阻礙她的腳步。一九七零年或七一年,也就那個時候。

  由於一個奇妙的機遇,我抱過她一次。雖說抱,可也並非性交,單純是物理性擁抱。簡單說來,大醉後大家橫躺豎臥,意識到時正巧她睡在身旁,如此而已。常有的事。但我至今仍清楚——清楚得近乎奇異——記得當時的情景。

  我睜眼醒來是淩晨三點,往旁邊一看,她和我裹同一條毛毯,很愜意地睡得呼呼有聲。時值六月初,正是一起擠睡的絕好時節。由於沒鋪褥墊直接躺在榻榻米上,就算再年輕,身體也到處作痛。何況她以我的左臂為枕,想動也動彈不得。喉嚨幹得叫人發瘋,卻又不能把她的頭撥去一邊,也不好輕輕抱起她的脖子將胳膊趁勢抽出。因為那樣做的過程中她必然醒來,結果若是她莫名其妙地誤解我的行為,我可就吃不消。

  略一思索,最後決定一動不動,暫且等待情況變化。過一會她也可能翻身,那一來我即可以撤回胳膊去喝水。不料,她竟紋絲不動,只管臉朝著我重複有規則的呼吸。我的襯衣袖被她呼出的氣弄得潮乎乎熱乎乎的,給我一種奇異的癢感。

  我這樣等了十五或二十分鐘。見她還是不動,只好打消了喝水的念頭。喉頭誠然乾燥難耐,但不馬上喝水也不至於死掉。我在注意不動左臂的同時好歹扭過脖頸,發現枕邊扔著誰的煙和打火機,便伸出右手拉過,吸了支煙,儘管十分清楚這一來喉頭會愈發乾渴。

  豈料實際吸罷煙,將煙頭戳進手邊的空啤酒罐熄掉之後,喉嚨乾渴的痛苦居然比吸煙前減輕了許多,不可思議。於是我籲了口氣,閉上眼睛,設法再睡一覺。宿舍樓附近有條高速公路通過,來往行駛的夜班卡車那仿佛被壓癟了似的輪胎聲,透過薄薄的窗玻璃微微搖顫著房間空氣,幾個男女熟睡的呼吸聲和不大的鼾聲同其混合在一起。一如半夜裡在他人房間醒來的普通人,我也在想「自己到底在這種地方搞什麼名堂」。的確毫無意義,完全是零。

  同女孩鬧彆扭而落得被掃地出門的下場,一頭住進朋友的宿舍,不滑雪卻又加入到滑雪同伴的小圈子中來,最後竟把胳膊借給橫豎都喜歡不來的女孩當枕頭——一想都心灰意冷。自己本不該做這等事的。可是若問做什麼合適,卻又一籌莫展。

  我不想再睡,重新睜開眼睛,茫然望著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熒光燈。這時間裡,她在我左臂上動了一下。但她並未因此把我的左臂解放出來。相反,簡直像要滾進我懷裡似的緊緊貼住我的身體。她的耳朵就在我的鼻端,發出即將消失的昨晚的古龍香水味兒和微微的汗味兒。略略彎曲的腿觸在我大腿根。呼吸一如剛才,安謐而有規則。溫暖的呼氣呼在我喉節上,側腹偏上的位置有她柔軟的乳房隨之一上一下。她身穿緊身針織衫和喇叭裙,我得以真切感覺到她身體的曲線。

  情形甚是奇妙。若在其他場合,對象又是別的女孩,我想我恐怕可以相當慶倖這樣的處境。問題在於對象是她,這使我極為困惑,說實話,我全然不知道如何應付現在的場面。怎麼做都覺得自己的處境傻氣透頂,無可救藥。更尷尬的是,我的陽物竟緊緊貼著她的腿並開始變硬。

  她則始終以同一調子睡得呼呼有聲。儘管如此,估計她也該清楚意識到我陽物形態的變化才是。稍頃,她悄悄伸出胳膊——簡直就像睡眠本身的延長——攏住我的後背,在我懷裡稍微變了變身體的角度。而這一來,她的乳房更緊地擠在我的胸口,我的陽物觸到了她軟軟的小腹,情況進一步朝糟糕的方向發展。

  我固然為自己被逼入如此境地而對她有些氣惱,但與此同時,懷抱美貌女郎這一行為也包含著某種類似人生的溫煦的東西,而這如煙似霧的朦朧情感已然把我的身體整個籠罩其中。我已完全無路可逃。她也清楚地覺察到我的這種精神狀態,我因之而感到惱火。可是在膨脹的陽物所帶來的莫可言喻的傾斜失衡的妙趣面前,我的氣惱早已毫無意義。我索性把閑著的一隻臂繞去她的背後。這麼著,我們形式上成了緊緊抱作一團。

  儘管這樣,我們都做出仍酣睡未醒的樣子。我在胸口感受她的乳房,她在肚臍稍下一點的位置品味我硬硬的陽物的感觸。我們卻又久久一動不動。我凝視她小巧玲瓏的耳輪和柔軟得令人心悸的秀髮的髮際,她盯住我的喉節。我們在裝睡當中考慮同一事情。我考慮把手指滑進她的裙子深處,她考慮解開我的褲口撫摸暖融融滑溜溜的陽物。匪夷所思的是,我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覺出對方的所思所想。這真是奇妙無比的感覺。她考慮我的陽物。她考慮的我的陽物簡直不是我的陽物,而似乎是別的男人的陽物。但那反正是我的陽物。我考慮她裙子裡那小小的三角褲及其包裹的暖暖的陰部。她對於我所考慮的她的陰部,和我對於她所考慮的我的陽物,大概是同一個感覺。或者女孩子對於陰部和我們對於陽物在感覺上截然不同也未可知,個中情由我不大清楚。

  猶豫再三,終究我沒往她裙子裡伸手指,她也沒解開我的褲口。當時覺得控制這點好像十分不自然,但終究還是這樣為好。假如再發展下去,我們都有可能陷入進退不得的感情迷途——我所感覺的,她也感覺到了。

  我們以同一姿勢擁抱了三十多分鐘,及至晨光清晰地照出房間每一個角落,我們鬆開對方身體,睡了。鬆開後,我的四周也還是蕩漾著她肌膚的氣味。

  那以後我一次也沒見過她。我在郊外找到房子搬了去,就此疏遠了那個奇特的小圈子。不過所謂奇特終究是我的想法,而他們大概一次也不曾認為自己有什麼奇特。以他們的眼光看來,我這一存在恐怕奇特得多。

  我同那位讓我留宿一段時間的好友後來也見了幾次,自然每次他都說起她來,但具體說的什麼我已記不清了,想必是內容大同小異的緣故。大學畢業後那位朋友返回關西,我也相應增長了年齡。

  年齡增長的一個好處就是懷有好奇心的對象範圍趨於狹窄。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接觸奇人怪事的機會也較過去大為減少。偶然的契機有時也會使我想起往日見過的那些人,但那一如掛在記憶邊緣的殘片式風景,於我已喚不起任何感慨。既不怎麼懷念,又沒什麼不快。

  不過幾年前偶然同作為她丈夫的人物見面聊過一次,他和我同年,在一家唱片公司當編導,身材頎長,舉止文雅,給人的感覺極好,髮際簡直像運動場草坪生成的漂亮直線。我是因工作關係見他的,該談的談完之後,他對我說:「老婆以前說她記得您。」隨即道她的舊姓。姓名和她本人好一會沒在我腦海裡對上號,及至聽到學校名稱和會彈鋼琴,我才好歹想到原來是她。

  「記得的。」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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