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旋轉木馬鏖戰記 | 上頁 下頁
十四


  「那種情形,朝夕相處當中或許會慢慢習慣的,但一下子跳進突然擴大的鏡頭裡邊,就覺得相當怪異。當然,我知道世間喜好這種怪異的人也為數不少,可我不是那一類型。觀看之間我感到很悲哀,透不過氣,於是在連續窺看了大約一個星期後,我決定作罷。我把望遠鏡頭從三腳架上卸下,連同三腳架一起扔進壁櫥,然後站在窗邊往她宿舍那兒看。外場圍欄稍稍往上一點——在右側與場中心正中間那裡,閃出了她宿舍的燈光。如此觀看的時間裡,我得以對人們種種樣樣的日常活動產生幾分親切感,並且心想到此為止吧。她沒有特定戀人這點通過一個星期的觀察已基本明瞭,現在若把各種事情忘去腦後還可以原路退回。就是說,不妨明天就邀她赴約,發展順利的話說不定可以成為一對情侶。問題是事情的進展並不那麼簡單。因為我已經無法不窺看她的生活了。每次看見棒球場對面那朦朦朧朧的宿舍燈光,自己體內那想要放大它刻錄它的欲望便急速變大——這點我很清楚——而自己的意志力不足以將其壓制下去,恰如舌頭在口腔內迅速膨脹以致最後窒息而死。怎麼說呢,那既是一種兩性情感,又是非兩性情感。感覺上我身上的暴力性簡直就像液體一樣從每個毛孔中滲出,任何人恐怕都無法使其中止下來,甚至我自己以前也沒能認識到那種暴力性就在體內。

  「這樣,我把望遠鏡頭和三腳架重新從壁櫥裡拖出來,像上次那樣支好,繼續看她房間。沒辦法不那樣做。窺視她的生活似乎已成為我身體功能的一部分。所以,如同眼睛不好的人摘不掉眼鏡,電影中的殺手離不開手槍,我的生活已經離不開用相機取景管攝取的她的活動空間了。

  「不用說,我對世上其他諸多事物的興趣也一點點失去了。學校也好俱樂部也好都幾乎不再去了,網球啦摩托啦音樂啦過去相當著迷的東西也漸漸變得無所謂,和同學的交往也大為減少。俱樂部所以不去,是因為同她見面漸漸讓我感到難受起來。同時也是因為有恐懼感,生怕她突然把手指對準我,在大家面前說道『你幹的勾當我全部曉得』。當然,我知道這樣的場面不可能實際出現。因為,假如她覺察到我的行為,在說三道四之前肯定先拉上厚得多的窗簾。然而我還是難以逃出惡夢,擔心我的缺德行徑——是缺德行徑,顯然是——在眾人面前暴露無遺,遭到大家的攻擊和鄙視,被社會所拋棄。實際上我也不知做了多少次這樣的夢,渾身冷汗一躍而起。這麼著,學校也幾乎不去了。

  「衣著上面也全然不用心思了。性格上我原本是喜歡整潔利落的,而現在這也為之一變,一件衣服一直穿到污穢不堪為止。鬍子不及時刮,理髮店也不去,結果弄得房間一股腐臭味兒。啤酒罐、速食品空盒以及隨手到處亂碾的煙頭之類扔得滿房間都是,就好像被風刮到一起的垃圾堆一樣,我就在那裡面追蹤她的身影。如此過了三個月,暑假來臨了。暑假一到,她就急不可耐似的返回北海道父母家去了。我一直用望遠鏡頭追看她往回家用的旅行箱裡裝書裝筆記本裝衣服的作業場景。她拔掉電冰箱電線插頭,關掉煤氣總開關,檢查窗扇是否關嚴,打了幾個電話,然後離開宿舍。她離開後,全世界都變得空空蕩蕩了。她身後什麼也沒留下,仿佛大凡世界所需要的東西全被她席捲一空。於是我成了空殼。有生以來我還從未感到那般空虛,就好像心中拉出的幾條線被人一把抓住又拼命扯斷了。胃裡陣陣作嘔,什麼都思考不成。我是那麼孤獨,覺得自己正一瞬接一瞬地被沖向更為淒慘的地方。

  「不過與此同時,我打心底舒了口長氣。歸根結蒂我是獲得了解脫。她的離去,使我得以從原來以自身力量死活奈何不得的泥潭中掙脫出來。兩個念頭——企圖更深入更徹底地放大她生活情景的念頭和想自我解脫的念頭——在我體內朝截然相反的方向拉動,致使我在她走後的幾天裡惶惶不可終日。但這幾天過去以後,我多少趨於正常。我洗了澡,去了理髮店,清掃了房間,洗了衣物。這麼著,我漸漸找回原來的自己。由於找得太輕而易舉了,以致我很難相信自己本身——原來的自己到底算什麼呢?」

  他笑笑,雙手在膝頭合攏。

  「整個暑假我都在用功。由於沒怎麼去學校,我的學分已是風中殘燭。當務之急是必須在開學初的上學期考試中取得相當可觀的成績以便彌補出席率的不足。我回到家中,幾乎足不出戶地準備考試。這時間裡我漸漸把她忘掉了。及至暑假即將結束,我發覺自己對她已不像過去那樣癡迷了。

  「解釋是解釋不好,總之我想窺視這種行為大約會使一個人陷入精神分裂性狀態之中——也可能由於放大這一說法更為合適。具體說來就是:在我的望遠鏡頭中她分成兩個,即她的身體和她的行為。當然,通常的世界裡是通過身體動作產生行為,是吧?然而在被放大的世界裡不是那樣。她的身體是她的身體,她的行為是她的行為。細看之下,似乎她的身體在那裡靜止不動,而她的行為是從鏡頭外面趕來的。這樣一來,我勢必開始思索她究竟是什麼。是行為是她?還是身體是她?而其正中間則整個脫落。說明白些,無論從身體還是從行為看來——只要這麼分割來看——人這一存在都絕對不是有魅力的東西。」

  說到這裡,他止住話頭,又要了瓶啤酒,倒進我的杯和自己的杯裡。他啜一兩口啤酒,之後沉思似的默不作聲。我抱臂等待下文。

  「九月,我在學校圖書館突然碰上了她。她曬得黝黑黝黑,顯得極有活力。她主動跟我打招呼。我不知如何是好。她的乳房和陰毛,以及每晚睡前做的體操、立櫃裡排列的她的衣服——這許許多多的鏡頭一齊湧上我的腦海,感覺上就好像自己被狠狠擊倒在泥濘的地面,臉被使勁踩入泥坑,心裡十分不快,腋下沁出汗來。我完全清楚這樣的感覺是不公平的,但我束手無策。『好久不見了,』她說,『大家都擔心著呢,你一直沒有露面。』我說得了點小病,不過不要緊了。『那麼說,真像是瘦了。』她說。我條件反射地摸了下自己臉頰。不錯,我是覺得當時比往日瘦了兩三公斤。隨後我們站著聊了幾句,全是某某怎麼樣子某某做什麼之類無謂的話。那時間裡我在想她右側腹的痣,繼而想她穿緊身衣時用寬大的收腹帶勒緊肚子和屁股的情景。她問我午飯吃了沒有,我本來沒吃卻說吃了,況且反正沒什麼食欲。她又說那麼喝杯茶什麼的,我看了眼表,說很遺憾約好借同學複印的筆記。我們就這樣分別了。我渾身汗水淋淋,衣服濕透了,濕得一把能擠出一窪水,不得不去體育館沖淋浴,在學校小賣店買新內褲換上。事後我馬上退出了俱樂部,那以後幾乎再未和她相見。」

  他又點上一支煙,津津有味地吐出。「過程就是這樣,不是可以給誰都能說的事。」

  「後來也在那宿舍住來著?」我問。

  「是的,在那裡住到年底。但窺視停了下來,望遠鏡也還給了父親。那種欲望就像什麼附著物落地一樣無影無蹤了。夜晚我時不時坐在窗邊觀望棒球場對面她宿舍那小小的燈光,怔怔地打發時間。小燈光是十分有味道的。每次從飛機窗口俯視地面時我都心想:小小的燈光是多麼美好多麼溫暖啊!」

  他嘴角依然掛著微笑,睜開眼看我的臉。

  「現在我都清楚地記得最後和她說話時汗水那黏黏糊糊的感觸和討厭的氣味兒。唯獨那場汗我再不想出第二次了——我是說如果可能的話。」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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