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旋轉木馬鏖戰記 | 上頁 下頁


  「一九六八年的事了。」她說,「本來我是為當畫家去美國東部一所美術大學留學的,但為了畢業後能留在紐約養活自己——或者說對自己的才華已不抱希望也未嘗不可——我做起了類似畫品收購商那樣的生意。就是在紐約年輕畫家和無名畫家的畫室轉來轉去,看到大約素質不錯的作品就買下來寄給東京的畫商。起初我寄的是彩照底片,東京畫商從中挑出合意的,我在當地買下。後來有了信用,就由我自行決定買什麼,直接買下。加上我已同格林威治村的畫家群體有了關係,或者說有了可靠的信息網,所以,例如某某搞什麼特殊名堂啦某某手頭拮据啦之類的消息全都能傳入我耳中。一九六八年的格林威治村可小瞧不得。那時的事可知道?」

  「是大學生了。」我說。

  「那麼是知道的。」她一個人點點頭,「那裡無所不有,真的無所不有,從最高檔的到最低檔的,從頂呱呱的真品到百分之百的冒牌……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那一時期的格林威治村簡直是座寶山。只要眼力夠用,絕對可以碰上別的時期別的地方很難見到的一流畫家和嶄新的力作。事實上當時我寄給東京的好多作品現在都已價值不菲,假如為自己留下其中幾幅的話,如今我也該是有幾個錢的人了。可當時真的沒錢……遺憾呐!」她手心朝上地展開放在膝部的雙手,很好看地笑笑。「不過只有一幅,的確只有一幅畫我破例為自己買了下來。畫的名字叫『出租車上的男人』。遺憾的是這幅畫藝術上並不出色,手法也一般,而又找不到粗糙中蘊含著才華的萌芽。作者是捷克斯洛伐克一個無名的流亡畫家,早已經在無名中銷聲匿跡了,當然談不上賣高價……嗯,您不覺得奇怪?為別人選的都是值錢畫,為自己選的卻分文不值,而且只一幅。肯定這樣想吧?」

  我適當地應答一下,等待下文。

  「去那個畫家的宿舍是在一九六八年九月的一個下午。雨剛停,紐約簡直整個成了一座烤爐。畫家姓名已忘了。您也知道,東歐人的名字很難記,除非改成美國式的。把他介紹給我的是一個學畫的德國學生,他和我住同一棟公寓。一天他敲我房門時這樣跟我說:『喂,敏子,我朋友中有一個非常缺錢的畫家,可以的話,明天順路去看看畫好麼?』『OK。』我說,『不過他可有才華?』『不怎麼有,』他說,『可他是個好人。』這麼著,我們就去了捷克人的宿舍。當時的格林威治村有那麼一種氣氛,怎麼說好呢,就像大家一點點往一起湊似的。」

  她在捷克人髒亂至極的房間裡大約看了二十幅畫。捷克人二十七歲,三年前偷越國境逃出來的。他在維也納住了一年,之後來到紐約。妻子和年幼的女兒留在布拉格。白天他在宿舍作畫,晚間在附近一家土耳其飯店打工。「捷克沒有言論自由。」他說。但他所需要的是比言論自由更現實的東西。如德國學畫生所說,他缺乏才華。她在心中嘀咕:他原本是該留在布拉格的啊!

  捷克人在技法上局部是有可取之處的,尤其是著色,有時令人一震。筆觸也相當嫺熟。但僅此而已。在內行人眼裡,他的畫已在此完全停止了,找不到思維的延展。同樣是停止,但他連藝術上的「死胡同」也沒進入,只是「夭折」罷了。

  她瞥了一眼德國學畫生,他的表情在無言中所流露出來的結論也和她一樣。如此而已。唯獨捷克人以惶惶然的眼神盯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道了謝準備離開捷克人房間時,她的目光忽然盯在門旁放著的一幅畫上——一幅二十英寸電視熒屏大小的橫置油畫。與別的畫不同,這幅畫裡有什麼在喘息。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實在微弱得很,盯視之間很怕它萎縮消失。但它的確是在畫中喘息,儘管那般微乎其微。她請捷克人把其他畫撤去一邊,空出雪白的牆壁把這幅畫立起來細看。

  「這是我來紐約後最先畫的。」捷克人局促地快速說道,「來紐約第一個夜晚,我站在時代廣場一個路口看街看了好幾個鐘頭,然後回房間用一個晚上畫出來的。」

  畫的就是坐在出租車後座的年輕男子。以照相機來說,就是在鏡頭正中稍偏一點點的位置把男子攝了下來。男子臉側向一邊,目視窗外。長相漂亮,燕尾服,白襯衣,黑蝴蝶結,白飾巾。有點像舞男,但不是。作為舞男他缺少什麼——一句話說來,就是缺少類似被濃縮了的饑渴感的東西。

  當然他並非沒有饑渴感。哪裡去找沒有饑渴感的年輕男人呢?只是他身上的饑渴感表現得實在過於抽象,在周圍人眼裡——即使在他自己眼裡——仿佛是有點特別的、處於形成過程中的某種見解(point of view )。就好像藍色的霧靄,知道它存在,但捕捉不到。

  夜色也恰如藍色的霧靄籠罩著出租車。從車後玻璃窗可以看見夜色,看見的也只有夜色。藍底色融入了黑與紫。色調非常雅致。就像埃林頓「公爵」(注:Duke Eilington(1899--1974),美國爵士樂鋼琴手,作曲家。)管弦樂團的音調,雅致而渾厚,渾厚得似乎手往上一觸,五指便會統統給吮吸進去。

  男子臉歪向一邊,但他什麼也沒看。縱使玻璃窗外有什麼景致出現,也絕不會在他心頭留下任何刮痕。車持續前行。

  「男子要去哪裡呢?」

  「男子要回哪裡呢?」

  對此,畫面什麼也沒有回答。男子被包含在出租車這一有限的形式中。出租車則被包含在移動這一天經地義的原則中。車在移動。去哪裡也好回哪裡也好,怎麼都無所謂,哪裡都無所謂。那是巨幅牆壁上開的一個黑洞,既為入口,又是出口。

  不妨說,男子是在看那個黑洞。他嘴唇很幹,仿佛急需一支煙。但由於某種原因,煙遠在他手夠不到的地方。他顴骨突出,下顎尖尖,尖得如被暴力削尖了一般。那裡有一道傷痕般細弱的陰翳,那是看不見的世界裡一場無聲的戰鬥所留下的陰翳。白色飾巾遮住了那道陰翳的尖端。

  「結果我出一百二十美元為自己買下了那幅畫。作為一幅畫的價錢,一百二十美元固然不多,但對當時的我來說,還是被剜了一刀的。那時我正懷著孕,丈夫找不到工作。丈夫是off—off Broadway (注:美國以紐約的格林威治村為中心進行演出的前衛劇團,一般譯為「外外百老匯」。)的演員,有事做也掙不了多少錢。生活費主要靠我來掙。」

  說到這裡,她停下喝了口葡萄酒,似乎想用酒來觸發往事的回憶。

  「中意那幅畫?」我試著問。

  「畫並不中意。」她說,「剛才也說了,畫本身也就比外行筆下的強一點點,不好也不壞。我中意的是畫上的年輕男子,是為了看那男子才買畫的,沒別的目的。捷克人為畫得到承認而喜出望外,德國小夥子也有點吃驚,但他們怕是永遠理解不了的,理解不了我買那幅畫的真正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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