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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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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男。」我回答,「羊男管理這個世界。這裡是連接點,他為我進行各種連接,像配電盤一樣,他身穿羊皮,很早以前就在這裡住在這裡躲在這裡。」 「躲避什麼?」 「什麼呢?戰爭、文明、法律、體制……總之躲避一切不合他脾性的東西。」 「可他已經不在了啊!」 我點點頭。一點頭,牆上被擴大的身影便隨之大搖大擺起來。「嗯,是不在了。怎麼回事呢?原本是應該在的。」我恍惚覺得站在世界的盡頭,古人設想的世界盡頭,使得一切變成瀑布落入其中的地獄底層般的世界盡頭。而我們兩人——僅僅我們兩人正站在這盡頭的最邊緣。我們前面一無所見,惟有冥冥的虛無橫無際涯。房間裡的空氣徹骨生寒,我們僅靠對方手心的溫度相互取暖。 「他或許已經死了。」我說。 「在黑暗中不能想不吉利的事,得把事情往好處想。」由美吉說,「很可能不過是到哪裡買東西去了吧?也許蠟燭沒有存貨了。」 「或許去取所得稅的退款也未可知。」說著,我用手電筒照了照她的臉,她嘴角微微漾出笑意。我熄掉電筒,在若明若暗的燭光中摟過她的身體。「休息日兩人一起去好多好多地方,嗯?」 「當然!」她說。 「把我的『雄獅』運來。車是半新不舊,式樣也老,但還不錯,我很中意。『奔馳』我也坐過,不過老實說,還是我那『雄獅』好得多。」 「當然!」 「有空調,有隨車音響。」 「無可挑剔。」 「十全十美!」我說,「我們開它去好多好多地方,看好多好多景致。」 「那自然。」她說。 我們擁抱了一會,然後鬆開,我又打開手電筒。她彎腰從地上拾起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書名是《關於約克夏綿羊改良的研究》,封面積了一層乳膜樣的白灰。 「這裡的書全是養羊方面的。」我說,「老海豚賓館裡有個關於羊的資料室。經理的父親是研究羊的專家,資料是他收集的。而羊男接他的班管理來著。本來已毫無用處,如今沒有人讀這個,但羊男還是保留下來。大概這些書對這個場所至關重要吧。」 由美吉拿過我的電筒,翻開小冊子,靠著牆讀起來。我則一邊看牆上自己的身影一邊呆呆地想羊男。他究竟消失到哪裡去了呢?我驀地掠過一陣極為不祥的預感,心臟一下子跳到喉嚨。有什麼陰差陽錯有什麼不妙的事即將發生,到底是什麼呢?我對這什麼集中起全副神經。旋即猛地一驚:糟糕,糟了!不知不覺之間我已經把手從由美吉身上鬆開。本來是不能鬆開的,絕對不能。刹那間,我冒出一身冷汗。我急忙伸手去抓由美吉的手腕,但為時已晚。在幾乎與我伸手的同時,她的身體彼倏然吸入牆壁之中,一如喜喜被吸入死之房間的牆壁。由美吉的身體一瞬間無影無蹤,她消失了,手電筒的光亮也消失了。 「由美吉!」 無人應答。惟有沉默與寒氣主宰著房間,我覺得黑暗愈發深重。 「由美吉!」我再次叫道。 「喏,這還不簡單!」牆的另一側傳來由美吉甕聲甕氣的話音,「實在簡單得很,一穿牆壁就過到這邊來了!」 「胡說!」我大吼一聲,「看起來簡單,可一旦過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你不明白,不是那麼回事,那裡不是現實,那是那邊的世界,和這裡的世界不同!」 她沒有應聲,深重的沉默重新湧滿房間,緊緊壓迫我的身體,使我如置身海底。由美吉已經消失,伸手摸向哪裡也觸摸不到。我與她之間橫著那堵牆壁。太過分了,我想。太殘酷了,我感到渾身癱軟。我和由美吉是應該在這邊的,為此我才一直努力不懈,我才踏著變幻莫測的舞步終於趕到這裡。 然而時間已不容我前思後想,已不容我猶豫不決。我邁步朝牆壁那邊追趕由美吉,此外別無他法。因為我愛由美吉,我像遇見喜喜時那樣穿牆而過。一切一如上次:不透明的空氣層,粗糙的硬質感,水一般的涼意,搖擺的時間,扭曲的連續性,顫抖的重力。恍惚間,遠古的記憶猶如蒸汽從時間的深淵中騰立起來。那是我的遺傳因子,我可以感覺出自己體內進化的塊體,我超越了縱橫交織的自己本身巨大的DNA①。地球膨脹而又冷縮,羊潛伏於洞穴之中。海是龐大的思念,雨無聲地落於其表面,沒有面孔的人們站立岸邊遙看海灣。無盡無休的時間化為巨大的線球浮於空中。虛無吞噬人體,而更為巨大的虛無則吞噬這個虛無。人們血肉消融,白骨現出,又淪為塵埃,被風吹去。有人說:徹底地完全地死了。有人說:正是。我的血肉之軀也分崩離析,四下飛濺,又凝為一體。 ①脫氧核糖核酸,deoxyribonucleicacid。 穿過這堵混亂而撲朔迷離的空氣層之後,我竟赤身裸體躺在床上。周圍黑得不行,而又不是漆黑,卻又什麼也看不見。我孑然一身。伸手摸去,旁邊誰也沒有。我形影相弔,孤孤單單地被丟在世界的盡頭。「由美吉!」我扯著嗓門喊道。但實際上並未出聲,不過是一縷乾澀的氣息。我想再喊一次,不料竟聽「哢」的一聲,落地燈亮了,房間一片朗然。 而且由美吉就在房間裡。她身穿白襯衣西服裙腳穿黑皮鞋,坐在沙發上甜甜地微笑著注視我。寫字臺前椅背上搭著的天藍色坎肩,儼然她的化身。於是我緊張得發硬的軀體開始像螺絲鬆動一樣一點點弛緩下來。我這才注意到右手正緊緊抓著床單。我把床單放開,擦了把臉上的汗,心想這裡可是這邊?這光亮可是真正的光亮不成? 「喂,由美吉!」我聲音嘶啞地喊。 「什麼?」 「你真的一直在這裡?」 「那還有假。」 「哪裡也沒去也沒消失?」 「沒有消失,人不可能那麼輕易地消失。」 「我做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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