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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對她這位作家父親,我再沒有說什麼,雪也似乎懶得說,而其他話我又不願開口。

  我們默默欣賞音樂。我握著方向盤,注視前面行駛的藍色BMW①的尾燈。雪則一邊用靴尖踩著索羅門·巴克歌唱的節拍,一邊觀望街景。

  ①德國小汽車商標名,Bayerishe Motoren Werke之略,一般譯為「寶馬」。

  「這車不錯。」稍頃,雪開口道,「什麼牌子?」

  「雄獅,」我說,「半新不舊的老型號。世上不大會有人故意誇它還誇出聲來。」

  「也不知為什麼,坐起來總像感到很親切。」

  「大概因為這車得到我喜愛的緣故吧。」

  「那樣就會產生親切感?」

  「諧調性。」

  「不大明白。」雪說。

  「我和車是互相配合的,簡單說來,就是說,我進入車內空間,並且愛這部車。這樣裡邊就會產生一種氣氛,車會感受到這種氣氛。於是我變得心情愉快,車也變得心情愉快。」

  「機器也會心情愉快?」

  「不錯。」我說,「原因我說不清,反正機器也會心情愉快,或煩躁不安。理論上我無法解釋,就經驗來說是這樣,毫無疑問。」

  「和人相愛是一回事?」

  我搖搖頭:「和人不同,對機器的感情是固定在同一場合的。而對人的感情則根據對方的反應而經常發生微妙的變化。時而動搖,時而困惑,時而膨脹,時而消失,時而失望,時而不悅。很多場合很難從理論上加以控制。而對『雄獅』就不一樣。」

  雪略加思索,問道:「你和太太沒能溝通?」

  「我一直以為是溝通的。」我說,「但對方不那樣認為,見解不同罷了。所以才離家出走。或許對她來說,同別的男人一起出走比消除見解上的差異來得方便、來得痛快。」

  「不能像跟『雄獅』那樣和平共處?」

  「可以這樣看。」說罷,我不由心中叫道:乖乖,瞧我跟一個13歲女孩說些什麼?

  「噯,你對我是怎麼看的?」雪問。

  「我對你還幾乎一無所知。」我回答。

  她又定定看著我的左臉。那視線甚是尖銳,我真有點擔心把臉頰盯出洞來。明白了——我想。

  「在我迄今為止約會過的女孩兒當中,你大概是長得最為漂亮的。」我看著前面的路面說,「不,不是大概,確實最為漂亮。假如我回到15歲,非跟你戀愛不可。可惜我都34歲了,不可能動不動就戀愛。我不願意變得更加不幸。還是『雄獅』更叫人開心。這樣說可以吧?」

  雪又盯了我一會,但這回視線已平和下來,說了聲「怪人」。經她如此一說,我也覺得自己怕是果真成了人生戰場上的敗北者。她想必並無惡意,但對我確是不小的打擊。

  11點15分,我們返回赤阪。

  「那麼……」我不由自言自語。

  這回雪老老實實地告訴了她公寓的位置。那是一座小巧玲瓏的紅瓦建築,位於乃木神社附近一條幽靜的街道上。我把車開到門前刹住。

  「錢款的事,」她在座席上穩坐未動,沉靜地開口道,「機票啦飯錢什麼的……」

  「機票等你媽媽回來再付也可以。其他的我出,不必介意。花錢分攤那種約會我是做不來的。只是機票除外。」

  雪未做聲,聳聳肩,推開車門,把嚼過的口香糖扔到植樹盆裡。

  「謝謝。不客氣。」——我喃喃有聲地自我寒暄完畢,從錢夾裡取出名片遞過去,「你母親回來時把這個交給她。另外,要是你一個人有什麼為難的,就往這兒打個電話。只要我力所能及,肯定幫忙。」

  她捏住我的名片仔細看了一會,裝進大衣口袋。

  「怪名。」她說。

  我從後座拉出旅行箱,推上電梯運到四樓。雪從挎包裡掏出鑰匙開門,我把旅行箱推入室內。裡面只有三個空間:廚房兼餐廳、臥室和浴室。建築物還較新,房間裡如陳列室似的拾掇得整整齊齊。餐具、家具和電器一應俱全,且看上去都很高級而清雅,只是幾乎感覺不到生活氣息,想必是出錢請人在3天內全部購置齊全的。格調不錯,但總好像缺乏現實感。

  「媽媽偶爾才用一次的,」雪跟蹤完我的視線,說,「這附近她有工作室,在東京時幾乎都住在工作室裡,那裡睡那裡吃。這裡偶爾才回來。」

  「原來如此。」好個忙碌的人生。

  她脫去皮大衣,掛上衣架,打開煤氣取暖爐。隨後,不知從哪裡拿來一盒弗吉尼亞長過濾嘴香煙,取一支叼在嘴上,無所謂似的擦火柴點燃。我認為13歲女孩子吸煙算不得好事。有害健康,有損皮膚。不過她的吸煙姿勢卻優美得無可挑剔,於是我沒有表示什麼。那悄然銜上過濾嘴的薄薄的嘴唇,如刀削般棱角分明,點火時那長長的睫毛猶如合歡材葉似的翩然垂下,甚是撩人情懷。散落額前的幾縷細發,隨著她細小的動作微微搖顫——整個形象可謂完美無缺。我不禁再次想道:我若15歲,肯定墜入情網,墜入這春雪初崩般勢不可擋的戀情,進而陷入無可自拔的不幸深淵。雪使我想起我結識過的一個女孩子——我十三四歲時喜歡過的女孩兒,往日那股無可排遣的無奈驀地湧上心頭。

  「喝點咖啡什麼的?」雪問。

  我搖搖頭:「晚了,這就回去。」

  雪把香煙放在煙灰缸上,起身送我到門口。

  「小心煙頭上的火和爐子。」

  「活像父親。」她說。說得不錯。

  我折回澀穀寓所,歪在沙發上喝了瓶啤酒。然後掃了一眼信箱裡的四五封信:都是工作方面的,而那工作又無關緊要。於是我暫且不著內容,開封後便扔到了茶几上。渾身癱軟無力,什麼也不想幹。然而心情又異常亢奮,很難馬上入睡。漫長的一天,一再拖延的一天。似乎坐了一整天遊樂滑行車,身體仍在搖晃不已。

  到底在劄幌逗留了幾天時間呢?我竟無從記起。各種事情紛至遝來,睡眠時間又顛三倒四。天空灰濛濛一片。事件與日期縱橫交錯。首先同服務台女孩兒有一場約會,然後給往日的同伴打了個電話,請他調查海豚賓館。接下去是同羊男見面交談,去電影院觀看有喜喜和五反田出場的電影,同13歲的漂亮女孩同唱「沙灘男孩」,最後返回東京。一共幾天來著?

  計算不出。

  一切有待明日,可以明天想的事明天再想好了。

  我去廚房倒了杯威士忌,什麼也沒對地喝著。隨即拿過原來剩下的半包椒鹽餅乾,嚼了幾片。餅乾有點發潮,像我腦袋似的。然後拿起舊唱片,擰小音量放唱起來。那是令人懷念的莫達西亞茲和托米·多西的歌,但已落後於時代,像我腦袋似的,而且有了噪音。但不連累任何人,閉門不出,自成一體,像我腦袋似的。

  你這是怎麼了?喜喜在我腦袋裡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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