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舞舞舞 | 上頁 下頁


  無論如何,是她在尋求我,在那海豚賓館的某處,而且我也從內心裡如此期望,期望置身於那一場所,那個奇妙而致命的場所。

  不過返回海豚賓館並非輕易之舉,並非打電話訂個房間,乘飛機去劄幌那樣簡單。那既是賓館,同時也是一種狀況,是以賓館形式出現的狀況。重返賓館,意味著同過去的陰影再次相對。想到這點,我的情緒驟然一落千丈。是的,這四年時間裡,我一直在為甩掉那冷冰冰、暗幽幽的陰影而竭盡全力。返回海豚賓館,勢必使得我這四年來一點一滴暗暗積攢起來的一切化為烏有。誠然我並未取得什麼大不了的成功,幾乎所有的努力都不過是權宜之計,不過是敷衍一時的廢料。但我畢竟盡了我最大的力氣,從而將這些廢料巧妙組合起來,將自己同現實結為一體,按照自己那點有限的價值觀構築了新的生活。難道要我再次回到那空蕩蕩的房子裡不成?要我推開窗扇把一切都放出去不成?

  然而歸根結底,一切都要從那裡開始,這我已經明白。只能從那裡開始。

  我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深深一聲歎息。死心塌地吧,我想。算了吧,想也無濟於事。那已超出你的能力範圍。你無論怎麼想方設法都只能從那裡開始。已經定了,早已定了!

  談一下我自己吧。

  自我介紹。

  以前,在學校裡經常搞自我介紹。每次編班,都要依序走到教室前邊,當著大家的面自我表白一番。我實在不擅長這一手。不僅僅是不擅長,而且我根本看不出這行為本身有何意義可言。我對我本身到底知道什麼呢?我通過自己的意識所把握的我,難道是真實的我嗎?正如灌進錄音帶裡聲音聽起來不像是自己發出來的一樣,我所把握的自身形象恐怕也是自己隨心所欲捏造出來的扭曲物……我總是這樣想。每次自我介紹,每次在眾人前面不得不談論自己時,便覺得簡直是在擅自改寫成績單,心跳個不停。因此這種時候我盡可能注意只談無須解釋和評點的客觀性事實(諸如我養狗,喜歡游泳,討厭的食物是幹乳酪等等)。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似乎是就虛構的人羅列虛構的事實。以這種心情聽別人介紹,覺得他們也同樣是在談論與其自身不同的其他什麼人。我們全都生存在虛構的世界裡,呼吸虛構的空氣。

  但不管怎樣,總要說點什麼,一切都是從自我說點什麼開始的。這是第一步。至於正確與否,可留待事後判斷。自我判斷也可以,別人來判斷也無所謂。總之,現在是該說的時刻,而且我也必須會說才行。

  近來我喜歡吃幹奶酪,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不清楚,不知不覺之間就喜歡上了。原來養的狗在我上初中那年被雨淋濕,得肺炎死了。從那以後一隻狗也沒養。游泳現在仍然喜歡。

  完畢。

  然而事情並不能如此簡單地完畢。當人們向人生尋求什麼的時候(莫非有人不尋求?),人生便要求他提供更多的數據,要求他提供更多的點來描繪更明確的圓形。否則便出不來答案。

  數據不足,不能回答。請按取消鍵。

  按取消鍵,畫面變白。整個教室裡的人向我投東西:再說幾句,關於自己再說幾句!教師蹙起眉頭。我瞠目結舌,在講臺上木然佇立。

  再說!不說一切都無從開始。而且要儘量多說,對與不對事後再想也不遲。

  女孩兒不斷地來我房間過夜,一起吃罷早飯,便去公司上班。她依然沒有名字。所以沒有名字,不外乎因為她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她很快就會消失。這樣,為了避免混亂,我沒有給她冠以名字。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以為我蔑視她的存在。我非常喜歡她,即使在她了無蹤影的現在也同樣喜歡。

  可以說,我和她是朋友。至少對我來說,她是惟一具有可以稱為朋友的可能性的人。她在我之外有一個相當不錯的戀人。她在電話局工作,用電子計算機計算電話費。單位裡的事我沒有細問,她也沒怎麼談起。但我猜想無非是按每個人的電話號碼逐一統計電話費,開具通知單等等。因此,每月在信箱裡發現電話費通知單時,我就覺得是收到了一封私人來信。

  而她卻不管這些,只是同我睡覺。每個月兩回或三回,如此而已。在她心目中,我怕是月球人或什麼人。「嗯,你不再返回月球了?」她一邊哧哧笑著,一邊赤條條地湊上身子,把乳房緊貼在我的腹側。黎明前的時間裡我們常常如此交談。高速公路上的噪音時斷時續。收音機中傳出「人類聯盟」的歌聲。「人類聯盟」,何等荒唐的名字!何苦取如此索然無味的名字呢?過去的人為樂隊取名盡可能取得得體地道,諸如英佩利阿爾茲、施普利姆茲、弗拉明戈茲、法爾康茲、英普萊肖茲、杜阿茲、法·西津茲、「沙灘男孩」。

  聽我如此說,她笑了,說我這人不正常。我不曉得我哪裡不正常,而以為自己思維最正常,人最正常。「人類聯盟」。

  「喜歡和你在一起,」她說,「有時候,恨不得馬上見到你,比如在公司幹活的時候。」

  「唔。」

  「是有時候,」她一字一板地強調,而後停頓了30秒鐘。「人類聯盟」的音樂播完,代之以一支陌生樂隊演奏的樂曲。「問題就在這裡,你的問題。」她繼續說道,「我是非常喜歡這樣你我兩人在一起,但並不樂意從早到晚都守在一起。怎麼回事呢?」

  「唔。」

  「不是說和你在一起感到心煩,只是恍惚覺得空氣變得稀薄起來,簡直像在月球上似的。」

  「這不過是小小的一步……」

  「我說,別當笑話好不好,」她坐起身子,死死盯視我的臉,「我這樣說是為你好,除了我,可有說話是為你著想的人?嗯?可有說那種話的人,除我以外?」

  「沒有。」我老實回答。一個也沒有。

  她便重新躺下,乳房溫柔地摩擦我的肋部。我用手輕輕撫摸她的脊背。

  「反正我有時覺得空氣變得像在月球上一樣稀薄,和你在一起。」

  「不是月球上空氣稀薄,」我指出,「月球表面壓根兒就沒有空氣。所以……」

  「是稀薄,」她小聲細氣地說。不知她對我的話是沒聽進去,還是根本沒聽。但其聲音之小卻是讓我心情緊張。至於為什麼倒不清楚,總之其中含有一種令我緊張的東西。「是有時候變得稀薄。而且我覺得你呼吸的空氣和我的截然兩樣,我是這樣認為的。」

  「數據不足。」我說。

  「我大概對你還什麼都不瞭解,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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