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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文件1 「人遭槍擊必流血」 現在,我作為說來話長的命運的暫時性歸結(命運難道真的存在暫時性以外的歸結嗎?這是個令人興味盎然的問題,但這裡姑且不談),置身於這個希臘海島,一個直到最近甚至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小島。時間……淩晨四時剛過,當然天還沒亮。素潔的山羊們正沉潛在平穩的集約性睡眠中。窗外田野排列的橄欖樹將繼續吮吸一會兒富有營養的深重的黑暗。月照例有。月猶如悶悶不樂的司祭一般冷冰冰地蹲在屋脊,雙手捧出不孕的海。 不管在世界何處,我都最喜歡——較之其他任何時刻——這一時刻。這一時刻是屬我一個人的。而我正伏案寫這篇文章。不久將天光破曉,新的太陽將如從母親腋下(右側還是左側呢?)出生的佛陀一樣從山端驀然探出臉來。稍頃,足智多謀的敏也將靜靜睜開雙眼。六點我們將做簡單的早餐,吃罷翻過後山前往美麗的海岸。在如此一天開始之前,我(挽起袖口)準備把這件事處理完畢。 若不把幾封長信計算在內,我已有好長時間沒有純粹為自己寫文章了,所以能否順利寫到最後我完全沒有信心。不過回想起來,所謂「順利寫到最後」的信心云云,有生以來豈非一次也不曾有過麼!我只是禁不住要寫才寫的。 為什麼禁不住要寫呢?原因一清二楚:為了思考什麼,首先必須把那個什麼訴諸文字。 從小就一直這樣。每當有什麼不明白的事,我便一個個拾起腳下散落的語言拼湊成文章。倘若那文章無濟於事,便重新分解開來,改拼成另一形式。如此幾經反復,自己終於得以像一般人那樣思考事物了。對我來說,寫文章既不怎麼麻煩又非難以忍受,如同別的小孩拾起漂亮石粒和橡籽一般,我則入迷地寫文章。我像呼吸一樣極為自然地用紙和鉛筆一篇接一篇寫文章,並且思考。 也許你會說——也許不說——每次思考問題都一一費此周折,得出結論豈不費時間?實際上也花了時間。上小學時周圍人就以為我大概「智力滯後」。我沒有辦法同班上其他孩子同步前進。 這種誤差帶來的不適應感,小學畢業時已減輕許多。我在某種程度上學會了讓自己同周圍環境合拍的方法。但那誤差本身在我從大學退學、同正正規規的人斷絕往來之前始終揮之不去,猶如草叢中沉默的蛇。 這裡姑且列出命題: 我日常性地以文字形式確認自己 是吧? 是的! 這麼著,迄今為止我寫下了數量相當之多的文章,日常性地——差不多每天。就好像獨自一人以極快的速度不屈不撓地割著遼闊牧場上持續瘋長的草。今天割這裡,明天割那裡……而一星期後返回時草又長回原樣,一片葳蕤,沙沙作響。 然而碰上敏後,我就幾乎不再寫文章了。這是為什麼呢?K所講的創作=傳達之說十分有說服力。就事物的一個側面來說,此言或許不差。但我覺得又不儘然。呃,要考慮得單純些,單純,單純。 就是說,我恐怕停止思考了——當然是我個人定義上的思考。我像一對重合起來的勺子一樣緊緊貼著敏,同她一起被沖往某個地方(應該說是某個莫名其妙的地方),而自己又覺得未嘗不好。 或者不如說我有必要最大限度地輕裝上陣,以便同敏形影不離,就連思考這一基本運作對我都成了不小的負擔。總之只能如此。 牧場的草即使長得再高,也已與我無關(哼!)。我只管咕嚕一聲躺在草叢裡,仰望長空,欣賞流移的白雲,並將命運託付給白雲,將心輕輕交給水靈靈的青草的氣息,交給天外來風的低吟。甚至自己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的區別,對我都已無所謂。 不,不對,那本來對我就是無所謂的,必須敘述得準確些,準確,準確。 回想起來,即使自己知道(以為知道)的事,也是姑且作為不知道的事處理成文章這一形式的——這是我寫東西的最初規則。一旦開始認為「啊,此事我知道,用不著特意花時間去寫」,那可就壽終正寢了。我大概哪裡也去不成。具體說來,假如我認為自己對身邊某個人了如指掌、無須一一思考,因而放下心來,我(或者你)就可能被徹底出賣。我們自以為知之甚多的事物的背後,無不潛伏著等量的未知因素。 所謂理解,通常不過是誤解的總合。 這是我認識世界的一個小小的方法(請勿外傳)。 「知道」和「不知道」,其實如暹羅雙胞胎(譯注:1811年在暹羅(今泰國)誕生的一 對連體嬰兒)一樣天生難分難解,作為混沌而存在。混沌,混沌。 到底有誰能分辨出海與海的投影呢?或分辨出下雨與淒涼呢? 我就是這樣毅然放棄了知與不知的辨析。這是我的出發點。換個想法,也許是糟糕透頂的出發點。不過人們——是的——總是要先從某處出發才行,是吧?這樣,勢必將一切事物——立意與體裁、主體與客體、原因與結果、我與我的手指節——作為不可辨析之物來把握。說起來,所有粉末都散落在廚房地板上,鹽也好胡椒也好麵粉也好山慈菇粉也好統統混在一起。 我和我的手指節……呃,意識到時,我又已經坐在電腦前弄響手指節了。戒煙後不久,我就又撿起了這個壞毛病。我先咯嘣咯嘣按響右手五指的根部關節,接著咯嘣咯嘣按響左邊的。非我自吹,我可以勢如破竹地讓關節發出極大的聲響——空手折斷什麼東西的脖子時那樣的不祥聲響。在聲音之大這點上,從小學開始就不亞于班上的男孩子。 上大學後不久,K悄聲告訴我那不是什麼值得讚賞的特技,到一定年齡的女孩子,起碼不宜在人前咯咯嘣嘣大按其手指節。那樣子,看上去簡直成了《來自俄羅斯的愛》裡的羅特·雷尼亞。既然如此,為什麼這以前其他任何人都不這樣提醒我呢?我覺得言之有理,努力改了這毛病。羅特·雷尼亞我自是喜歡得不行,但給人家那麼看我可不幹。不料戒煙之後,一不小心自己又對著桌子下意識地弄響了手指節。咯嘣咯嘣咯咯嘣嘣。我的名字叫邦德,詹姆斯·邦德。 回到原來的話題。時間不多,沒工夫繞彎子。現在顧不得什麼羅特·雷尼亞了。沒時間玩弄比喻。前面也說了,我身上「知(自以為知)」與「不知」無可回避地同居共處。多數人在二者之間姑且立一屏風,因為那樣既舒服又方便,我則索性把那屏風搬走。我不能不那樣做,我討厭什麼屏風,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不過,若允許我再使用一次暹羅雙胞胎這個比喻的話,那麼就是說她們並非總是和睦相處的,並非總是力求相互理解的。莫如說相反情況更多。右手不知左手要做的事,左手不曉得右手想幹什麼。我們便是這樣不知所措、自我迷失……繼而與什麼衝撞,「通」! 我在這裡想要表達的是,人們若想讓「知(自以為知)」與「不知」和平共處,那麼必須相應地採取巧妙對策。而所謂對策——是的,是那樣的——就是思考。換言之,就是要把自己牢牢聯結和固定在哪裡。否則,我們勢必闖入荒唐的、懲罰性的「衝撞跑道」。 設問。 那麼,為了真正做到不思考(躺在原野上悠悠然眼望空中白雲,耳聽青草拔節的聲響)並避免衝撞(「通」!),人到底怎麼做才好呢?難?不不,純粹從理論角度說簡單得很。C』estsimple.(譯注:法語「這很簡單」之意。)做夢!持續做夢!進入夢境,再不出來,永遠活在裡面。 夢中你不必辨析事物,完全不必。因為那裡壓根兒不存在界線這個勞什子。故而夢中幾乎不發生衝撞,縱然發生也不伴隨疼痛。但現實不同。現實滿臉凶相。現實、現實。 過去,山姆·佩金柏(譯注:美國電影導演(1925-1984)。)導演的《野性同伴》上演的時候,一個女記者在記者招待會上舉手提問:「到底有什麼理由非描寫大量流血不可呢?」提問的聲音很嚴厲。演員亞內斯特·勃格納因以困惑的神情回答:「記住,小姐,人遭槍擊必流血。」電影是越南戰爭白熱化階段拍攝的。 我中意這句臺詞。這恐怕是現實的根本。事物若難以區別,那就作為難以區別的事物予以接受,包括流血。槍擊和流血。 記住,人遭槍擊必流血。 正因如此,我才老是寫文章。我在這個領域、這個作為日常性、持續性思考的外沿的無名領域裡受孕懷夢——懷上了浮在排斥理解這一鋪天蓋地勢不可擋的羊水之中的、被冠以理解之名的無眼胎兒。我寫的小說所以長得無可救藥以致無法收尾,原因恐怕就在這裡。我還沒有能力支撐與其規模相適應的補給線,在技術上或道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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