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斯普特尼克戀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我的床怕是濕透了,」堇說,「被褥也好什麼也好。再說我不願意一個人待著,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能睡在旁邊嗎?一個晚上也好。不願意再做惡夢。」

  敏想了想,點頭說:「不過你得先穿上睡衣。這麼窄的床旁邊有人光著身子,畢竟心神不定。」

  堇緩緩起身,鑽出被窩,光身站在地板上,開始穿敏的睡衣。先彎腰穿褲子,接著穿上面的。系扣子花了些時間,指尖似乎用不上力。但敏沒有幫忙,只靜靜看著。堇系睡衣扣的姿勢儼然是某種宗教儀式,月光給她的乳頭以奇妙的硬感。敏驀地心想,這孩子說不定是處。

  穿罷絲綢睡衣,堇重新上床,緊靠裡側躺下。敏也上床,床上還有一點剛才的汗味兒。

  「噯,」堇說,「抱一下可好?」

  「抱我?」

  「嗯。」

  敏不知如何回答,正猶豫著,堇已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手心也有汗感。手暖融融軟乎乎的。隨後,堇雙手攏住敏的背,乳房貼在敏腹部偏上一點兒的位置,臉頰放在敏雙乳之間。兩人長時間以如此姿勢躺著。這工夫,堇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敏以為堇要哭,但似乎哭不出。她把手繞到堇肩上,摟近一些。還是孩子,敏心想,又孤單又害怕,渴望別人的溫存,像緊緊趴在松樹枝上的小貓一樣。

  堇把身體往上蹭了蹭,鼻尖觸在敏脖頸上。兩人乳房相碰。敏咽下口腔裡的唾液。堇的手在她背部摸來摸去。

  「喜歡你。」堇小聲細氣地說。

  「我也喜歡你的。」敏說。此外她不曉得怎麼說好,而且這也是實話。

  接著,堇的手指開始解敏睡衣前面的扣子。敏想制止,但堇沒有理會。「只一點點,」

  堇說,「真的就一點點。」

  敏無法抗阻。堇的手指放在敏乳房上,輕輕描摹敏乳房的曲線,鼻尖在敏脖頸上左右搖動,旋即手指接觸敏的乳頭,輕輕撫摸、捏揉。一開始畏畏縮縮,繼而稍稍用力。

  *

  敏就此打住,揚起臉,以若有所尋的目光看著我,臉頰略略泛紅。

  「我想還是對你解釋一下好:過去碰到一樁怪事,致使頭髮一下子全白了,一夜之間,一根黑的沒剩。那以來一直染髮。但一來堇曉得我染髮,二來來島後覺得麻煩,就沒再染。這裡瞭解我的人一個也沒有,怎麼都無所謂,我想。不過知道你可能要來,又染黑了。不想第一次見面就給人以古怪的印象。」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

  「我沒有同性戀經驗,也不曾認為自己有那種傾向。不過,如果堇認真需求那個,覺得滿足她也未嘗不可。至少沒有什麼厭惡感——當然僅限於同堇。所以,當堇的手指到處撫摸我的身體,舌頭伸進我嘴裡時,我沒有抵抗。心裡是有些怪怪的,但我準備聽之任之,只管由堇去做。我喜歡堇,如果她能因此覺得幸福,無論她怎麼樣都沒關係。

  「可是,我就是再那麼想,但我的身體和我的心不在一處。明白麼?通過被堇那麼如獲至寶地觸模自己的身體這件事情本身,我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感到高興。但不管我心裡怎麼想,我的身體卻在拒絕她,不願意接受堇。身上興奮的唯獨心臟和腦袋,其他部位則像石塊一樣又幹又硬。悲哀是悲哀,但無可奈何。堇當然也感到了。她的身體熱辣辣的,軟綿綿濕乎乎的。可我沒辦法配合。

  「我跟她說了:不是我拒絕你,但我無能為力。十四年前發生那樁事以來,我就再也無法同這世上的任何人溝通身體了。這點早已在別的什麼地方被確定下來。我還向她表示,凡是我能做的我都可以做,也就是說用我的手指、口什麼的。但她需求的不是這個,這點我也明白。」

  「她在我額頭輕吻一下,說聲對不起。『我只是喜歡你,苦惱了好久,可還是不能不這樣做。』『我也喜歡你的。』我說,『所以別介意,往後也希望和你在一起。』

  「往下好半天堇都把臉埋在枕頭裡,簡直像決堤一般大哭起來。那時間裡我一直摸著她的裸背,從肩頭到腰間,用指尖一一感受她骨骸的形狀。我也想和堇一同流淚,可我又不能哭。

  「那時我懂得了:我們儘管是再合適不過的旅伴,但歸根結蒂仍不過是描繪各自軌跡的兩個孤獨的金屬塊兒。遠看如流星一般美麗,而實際上我們不外乎是被幽禁在裡面的、哪裡也去不了的囚徒。當兩顆衛星的軌道偶爾交叉時,我們便這樣相會了。也可能兩顆心相碰,但不過一瞬之間。下一瞬間就重新陷入絕對的孤獨中。總有一天會化為灰燼。」

  「哭了一氣,堇爬起身,拾起掉在地板的睡衣悄悄穿上。」敏說道,「她說想回自己房間一個人待一會兒。我說別想得太多太深,明天又開始不同的一天,種種事情肯定照樣順利的。堇說『是啊』,彎腰和我貼臉。她的臉頰濕濕的暖暖的。我覺得堇對著我的耳朵悄悄說了句什麼。但聲音實在太小,沒能聽清。再要問時,堇已轉過身去。」

  「她用浴巾擦一下臉上淚水,走出房間。門關上了,我重新縮進被窩閉起眼睛。原以為這樣的事情過後肯定很難睡著,不料很快睡了過去,睡得很實,不可思議。

  「早上七點醒來時,房子裡哪裡也找不見堇。想必醒得早(說不定根本沒睡),一個人到海灘去了——她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來著。一張紙條也沒留是有點反常,大概昨晚的事讓她心裡亂七八糟的吧。

  「我洗了衣服,晾了堇床上的被褥,然後在陽臺上看書等她回來,然而快中午也沒返回。我覺得不對頭,去翻她的房間——雖然這樣不合適,但畢竟放心不下,怕弄不好她一個人離島而去。但東西都像往日那樣攤在那裡,錢包和護照也在,房間一角仍晾著游泳衣和襪子。桌上散亂地放著零幣、便箋和各種鑰匙。鑰匙裡還有這別墅大門的。

  「有一種不快感。因為,我們去海邊時每次都穿上結結實實的網球鞋,在游泳衣外面套上T恤以便爬山,還要把毛巾和礦泉水塞進帆布包。然而帆布包也好、鞋也好、游泳衣也好,都剩在房間裡,消失的只有在附近雜貨店買的廉價涼鞋和我借給的薄綢睡衣。就算是去附近散一會兒步,那副打扮也是不宜在外久留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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