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九〇


  但我想那是不可能的。吉姆·莫裡遜已死有10多年了,我還從未碰上哪輛出租車放著德阿茲的音樂趕路。世間有變化的有不變化的。不變此的永遠一成不變。出租車上的音樂便是其中之一。出租車收音機播收的永遠是不堪入耳的名人一席談或棒球賽轉播之類。商店擴音器傳出的是雷蒙·盧浮布爾的管弦樂,酒吧散的是波爾卡舞曲,年末商業街上聽到的是本查茲的聖誕歌。

  我們乘電梯上樓。房間的門本應依然處於合葉脫盡的狀態,不料不知何人已將門整個嵌入門框,乍看似乎門關得好好的。誰幹的不曉得,肯定花了不少時間和氣力。我像克羅馬尼翁人打開洞門那樣卸掉不銹鋼門,把女郎讓入室內,又從裡面把門移過來,以免房間暴露。而後自欺欺人地扣上防盜鏈。

  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一瞬間我甚至懷疑昨天那狼狽場面是自己的錯覺。原先所有四腳朝天的家具全部各就各位,一片狼藉的食品被清除乾淨,打碎的瓶罐和餐具的殘片了無蹤影,書和唱片返回書架,衣服被收進立櫃,廚房衛生間臥室也已被擦洗得閃閃發光,地板不見半點垃圾。

  不過若仔細檢查,仍可隨處發現遺痕。打爛的顯像管如時間隧道一樣赫然開著空洞;電冰箱嗚呼哀哉,裡邊空空如也;四分五裂的衣服己被統統扔掉,剩下來僅能裝滿一小皮箱;餐櫥裡僅存幾個盤子和玻璃杯;掛鐘停了;沒有一件電器運轉正常。顯然,有人把不堪再用的東西挑出處理掉了,房間因而給人以神清氣爽之感。寬寬敞敞,別無多餘之物,甚至必不可少的東西想必都不止缺少一種。然而我又有些茫然,弄不清對於現在的我到底何為必不可少之物。

  我去衛生間打開煤氣熱水器,確認未被損壞之後,開始往浴槽裡放水。香皂刮須刀牙膏毛巾洗頭劑基本剩在那裡,淋浴也沒有問題。衛生間應當有許多物品不翼而飛,但我想不起失去的是什麼,一件也想不起。

  我往浴槽放水和巡視房間的時間裡,胖女郎躺在床上看巴爾札克的《農民》。

  「法國也有水獺,嗯?」她說。

  「有的吧。」

  「現在也有?」

  「不曉得。」我回答。這種事我哪裡曉得。

  我坐在廚房椅子上,動腦思索究竟何人為我收拾了這形同垃圾場的房間。是有人出於某種目的富有耐性地徹頭徹尾拾掇了房間。或許是那兩個符號士,也可能是「組織」裡的人。我無法想像他們所思所為依據的是何基準。但不管怎樣,我都感謝謎一樣的對方把房間整理得如此整潔漂亮。回到這樣的房間的確令人心情舒暢。

  水放滿後,我讓女郎先洗。女郎在書裡夾上一枚書簽下床,在廚房三下兩下脫去衣服。脫得十分瀟灑自然,我不由坐在床沿怔怔看著她的裸體。她的體形很妙,既像孩子又像大人。渾身都是白白嫩嫩的肉,儼然普通人的身體上上下下塗了一層果凍。而且胖得十分勻稱,不注意險些忘記她胖這一事實。胳膊大腿脖頸腰部都膨脹得賞心悅目,如鯨魚一般珠滑玉潤。較之身體,乳房並不很大,緊繃繃地隆起。臀部也豐滿得恰到好處。

  「我的體形不差吧?」女郎從廚房問我。

  「不差。」

  「使肉長到這個程度是件很辛苦的事,要吃很多很多飯,還得吃蛋糕啦油炸的東西啦等等。」

  我默然點頭。她洗澡時,我脫去襯衫和濕褲子,換上剩下的衣服,倒在床上思忖下一步怎麼辦。時間已近11點半。剩餘時間僅有24小時多一點點。必須好好籌劃一番才行,決不能讓人生最後24小時稀裡糊塗地過去。

  外面仍然下雨,靜靜的細細的雨,幾乎分辨不出。若窗前沒有雨滴順簷滴下,甚至下沒下雨都無從知曉。汽車不時從窗下駛過,傳來濺起路面薄薄積水的聲響。也可聽到幾個小孩招呼誰的聲音。女郎在衛生間哼著聽不清旋律的小曲,大概是她自己創作的。

  躺在床上不久,睡意洶湧襲來,但不能就勢睡去。一睡必是幾個小時,什麼也做不成。

  但若問不睡幹什麼,自己也全然不知幹什麼好,我取下床頭燈傘上的橡膠圈,擺弄了一會又放了回去。反正不能呆在房間不動,悶在這裡一無所得。要去外面做點什麼。至於做什麼走到外面再作打算不遲。

  想來,人生僅剩24個小時這點頗有點妙不可言。該幹的事原本堆積如山,實際上卻一個也想不起來。我又取下檯燈傘的橡膠圈,用手指來回旋轉。驀地,我想起超級商場牆壁上貼的法蘭克福旅遊宣傳畫:有河,河上有橋,河面浮著天鵝。地方似乎不壞。去法蘭克福終此一生倒也十分可取。問題是24小時以內不大可能趕到,即使可能也要被塞在飛機座位十幾個小時,不得不吃機上那索然無味的食品。況且親眼目睹時又未必有畫上的那麼好看。看來無論如何只能如此心灰意冷地結束此生了,無可回避。既然這樣,也就無需計劃旅行。旅行太費時間,而且大多都不如預想的那般開心愜意。

  終歸我能想得起來的,只有同女孩一起美美吃上一頓喝上一通。此外沒有任何感興趣的事。我翻開手冊,找到圖書館電話號碼,撥動轉盤,找來負責參考文獻那個女孩。

  「喂喂。」女孩招呼道。

  「最近有關獨角獸的書,實在謝謝了。」我說。

  「哪裡哪裡,應該謝謝你的招待才是。」

  「如果方便的話,今晚再吃一頓如何?」我放出引線。

  「吃一頓?」她重複道,「今晚有研究會呀!」

  「研究會?」我也複述一遍。

  「關於河流污染的研究會。噢,例如合成洗衣粉造成魚類滅絕等等,就研究這個。今晚輪到我報告研究成果。」

  「倒像很實用的研究。」我說。

  「嗯,那當然。所以如果可能,吃飯的事最好改到明天,好麼?明天周日,圖書館休息,盡可慢慢來。」

  「明天下午我已不在。電話中說不清楚,總之我要遠離一段時間。」

  「遠離?旅行不成?」她問。

  「算是吧。」

  「對不起,等一下。」

  女孩似在接待來參考文獻室商談什麼的人。從聽筒不難感覺出周日圖書館大廳的光景:一個小女孩大嚷大叫,父親則好言勸慰。看來世界安然無恙。人們在圖書館借書,站務員向無票乘車者投以火眼金睛,賽馬場的馬在雨中飛奔。

  「關於民房拆遷的資料,」女孩解答對方提問的語聲清晰可聞,「下5號書架上有3冊,請到那邊看看。」

  接著又向對方說了什麼。

  「抱歉抱歉,」女孩返回拿起聽筒,「OK,好了,研究會就算啦。肯定給大家說三道四。」

  「對不起。」

  「沒什麼。反正這一帶河裡魚已死絕,我的研究成果遲一周報告也無所謂。」

  「那怕也是。」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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