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上頁 下頁
一一


  我摘掉黑眼鏡,把臉迎面對著她。她目不轉睛地盯視我的眸子——因有了讀夢標記而顏色變淡的眸子。我真擔心她會盯穿我的身體。

  「好了,請戴上眼鏡。」她說,「喝咖啡嗎?」

  「謝謝。」

  她從裡面房間拿來兩隻咖啡杯,把壺裡的咖啡倒進去,坐在桌子對面。

  「今天還沒準備好,讀夢從明天開始吧。」她對我說,「就在這裡讀好麼?封閉的閱覽室是可以打開的。」

  我答說可以,「你可以幫我的吧?」

  「啊,是的,我的任務一是為古夢值班,二是當讀夢人的幫手。」

  「以前沒在哪裡見過你?」

  她抬起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的臉。看樣子試圖搜尋記憶,把我同什麼聯繫起來。最後還是泄了氣,搖頭道:「如您所知,在這個鎮上,記憶這東西是非常模糊多變的。有時記得起來,有時則記不起。關於你也好像歸為記不起的那一類了,真是抱歉。」

  「沒關係,」我說,「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當然也可能在什麼地方見過,我一直在這鎮上,鎮子又小。」

  「我是幾天前剛來的喲!」

  「幾天前?」她有些愕然,「那麼你肯定認錯人了。因為我有生以來還從未走出過這個鎮子。同我相像的人怕也不至於有的。」

  「或許。」我啜了口咖啡,「不過我時常這樣想: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大家恐怕都住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度過完全不同的人生來著。而這段往事很可能由於某種原因被忘得乾乾淨淨,於是大家便在一無所知的惰況下如此打發時光,你就沒有這麼想過?」

  「沒有。」她說,「你之所以那麼想,大概因為你是讀夢人吧?讀夢人的想法和感覺跟普遇人有著很大區別。」

  「想必。」

  「那麼,你可想得起自己過去在哪裡幹過什麼?」

  「想不起來。」說著,我走到櫃檯跟前,從三三五五散在那裡的回形針中抓一個拿在手裡,細細看了半天。「但我總覺得發生過什麼,這點我敢肯定。而且恍惚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圖書館的天花板很高,房間靜得簡直同海底無異。我手裡拿著回形針,不經意地茫然環顧房間。她則坐在桌前,一個人安靜地喝著咖啡。

  「就連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都稀裡糊塗。」我說。

  細看之下,天花板瀉下的黃色電燈的光粒子似乎時而膨脹時而收縮。大約是因為瞳仁受傷的緣故。我的雙目已經被看門人改造過,以便使之洞察特殊之物。牆上那古舊的大掛鐘在沉默中緩緩移動時間的腳步。

  「來這裡估計事出有因,但我現在無從記起了。」

  「這鎮子非常安靜,」女孩說,「所以我想,假如你是來這裡尋求安靜的,那麼你應該稱心如意。」

  「或許,「我應道,「今天我在這裡幹什麼好呢?」

  她搖了下頭,慢慢從桌旁站起,撒下兩隻喝空的咖啡杯。

  「今天這裡沒什麼可給你幹的,工作從明天開始。現在請回家好好休息吧,到時候再來。」

  我再次看了眼天花板,又看看她的臉。不錯,我覺得她確實同我心目中的某種印象密不可分地連在一起,確有什麼在輕輕撥動我的心弦。我閉起眼睛,在自己迷迷濛濛的心海中搜尋起來。剛合上眼睛,我便感到沉默猶如細微的塵埃落滿自己的身體。

  「明天6點來。」

  「再見。」她說。

  我離開圖書館,憑依舊橋的欄杆,傾聽河水的流聲,眼望獸們消失後的鎮容。環繞鐘塔和小鎮的圍牆,河邊排列的建築物,以及呈鋸齒形的北尾根山脈,無不被入夜時分那淡淡的夜色染成一派黛藍。除了水流聲,沒有任何聲響縈繞耳際。鳥們早已撤得無影無蹤。

  假如你是來這裡尋求安靜的----她說。但我無法證實這點。

  不久,四下徹底黑暗下來,河邊路的一排街燈開始閃出光亮。我沿著空無人影的街道朝西山崗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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