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一五六


  「她拒絕保釋,」我解釋道,「她說寧可靜靜呆在拘留所,也不願出到外面。也不想見我。不光我,誰都不見——在一切有著落之前。」

  「審判什麼時候開始?」

  「大概開春。久美子明確表明自己有罪,任何判決她都準備乖乖服從。審判不會花很多時間。緩刑可能性很大。就算實際服刑,估計也不會很重。」

  笠原May拾起腳前一顆石子朝水塘正中擲去。石子在冰面上出聲地蹦跳幾下,滾到對岸去了。

  「你是要一直等久美子阿姨回來嗎?在那個房子裡?」

  我點頭。

  「好嘛……這樣說可以吧?」笠原May道。

  我也往空中吐了口白氣,說:「是啊。說到底我們也是為這一步折騰過來的,或許。」

  變得更糟糕都是可能的,我想。

  有鳥叫,有鳥在水塘周圍廣闊的樹林中從很遠的地方叫。我揚起臉,環顧四周。但那只發生在一瞬間,現已全無所聞,毫無所見。唯獨啄木鳥啄擊樹幹的幹響寂寥地蕩漾開去。

  「如果我和久美子生了孩子,想取名叫科西嘉。」我說。

  「蠻漂亮的名字嘛!」笠原May說。

  在林中並肩行走的時候,笠原May摘去右手的手套,插進我風衣口袋。我想起久美子的動作。冬天和她一起走時她使每每這樣。寒冷日子曾共有一個衣袋。我在衣袋中握住笠原May的手。手小小的,深藏的魂靈一般溫暖。

  「噯,擰發條鳥,人們肯定以為我們是一對戀人。」

  「或許。」我說。

  「嗯,我的信全部看了?」

  「你的信?」我莫名其妙,「抱歉,我連一封也沒接到你的什麼信啊!你那邊該聯繫,我才打電話給你母親,好反問出了你這裡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為此我不得不胡扯一大堆謊話。」

  「嘿,這是怎麼搞的!我總共給你寫了不下500封信的!」笠原May仰天歎道。

  黃昏時分笠原May特意送我去火車站。我們坐公共汽車到鎮上,在車站附近一家餐館一起吃比薩餅,吃完等待只有三節車廂的內燃機列車開來。車站候車室裡一個大爐子燒得正紅,爐旁聚著兩三個人。我們沒有進去,兩人單獨站在冷颶颶的月臺上。輪廓分明的冬月凍僵似地懸在空中。上弦月,弧形尖銳,猶一把中國刀。笠原May在這月下路腳在我右臉頰輕輕吻了一下。我可以在現已不復存在的青痣上感覺出她涼涼的薄薄的小小的嘴唇。

  「再見吧,擰發條鳥,」笠原May低聲道,「謝謝你專門來看我。」

  我雙手插在風衣袋,凝視笠原May。我不知說什麼好。

  車一進站,她摘下帽子,後退一步對我說:「噯,擰發條鳥,有什麼事要大聲叫我,叫我和那些鴨子人!」

  「再見,笠原May!」我說。

  車出站後上弦月也還是總在我的頭頂。車轉彎時,月亮時隱時現。我眼望月亮。望不見時,就望窗外幾座小鎮的燈火。我在腦海中推出一個人乘公共汽車返回山中工廠的戴藍毛線帽的笠原May,推出在哪裡的草叢中入睡的鴨子人。又轉而考慮自己所要重返的世界。

  「再見,笠原May!」我說。再見,笠原May,祝你得到牢牢的保護。

  我閉眼準備睡一覺。但睡著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我在遠離任何人任何場所的地方,靜靜地墜入片刻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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