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我把若干念頭連在了一起,」我說,「我無法加以證明,沒有任何根據說明這是對的。」

  「但我很想聽下去,如果還有下文的話。」

  我折回裡邊房間,把林放在床頭櫃上。熄掉手電筒,坐回自己的椅子,集中意識繼續往下講。

  「至於你姐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並不明瞭。姐姐死前警告過你什麼你固然知道,但那時你還太小,無法理解詳細內容。但你隱約有所覺察——綿穀升以某種方法帝玷污了傷害了姐姐,而自己血脈中潛伏一種陰暗的秘密,自己也不可能完全與之無關。所以在那個家中總感到孤獨,惶惶不可終日。你一直悄悄生活在不明來由的不安中,就像水族館裡的水母。

  「大學畢業出來,幾經周折你同我結了婚,離開了綿穀家。在同我平穩度日的過程中,你逐漸淡忘了往日陰鬱的不安。你走上社會,慢慢恢復,成為一個新人。一段時間看上去一切都風調雨順。遺憾的是不可能那麼簡單了結。一天,你感到自己正不知不覺被過去本應棄置的暗力一步步拖回。你為此而困惑,而不知所措。也正因如此,你才決心去綿穀升那裡瞭解真相,才去找加納馬爾他幫忙——只瞞我一個人。

  「而這大概始於懷孕之後,我覺得,那肯定算是個轉折點。所以我才於你做人流的那個夜晚在劄幌從彈吉他的男子那裡得到最初的警告。也許懷孕刺激和喚醒了你體內潛在的什麼。而綿穀升靜靜等待那個在你身上出現。他恐怕只能以那種方式才可能同女性發生性方面的關係。惟其如此,才要把那種傾向表面化了的你從我這邊強行拉回到自己那邊。他無論如何都需要你,需要你接著扮演你姐姐曾經扮演過的角色。」

  我的話說罷,接下去便是深深的沉默。這是我所設想的一切。一部分是我迄今蒙朧感覺到的,其餘則是黑暗中說話時間裡浮上腦海的。也可能黑暗的力量填補了我想像的空白。或許這女子的存在對我有幫助亦未可知。但我的設想也還是同樣沒有任何根據的。

  「蠻有意思的嘛,」那女子說。語聲又回到原來帶有撒嬌少女意味的聲音。聲音轉換的速度漸漸加快。「是嗎?是這樣。那麼說,我是為隱藏被玷污的身體偷偷離開你的。霧之橋,螢火蟲的光,羅伯特·泰勒,貝貝安·李……」

  「我把你從這裡領回去。」我打斷她的話,「把你領回原來世界,領回有禿尾尖捲曲的貓有小院子和早晨有鬧鐘響起的世界。」

  「怎麼領?」她問我,「怎麼把我領出這裡啊,岡田先生?」

  「跟童話一樣,消解魔法即可。」我說。

  「倒也是。」那聲音說,「不過,岡田先生,你認為我是久美子,想把我作為久美子領回去。如果我不是久美子的話,那時你怎麼辦?你想領回的也許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你果真那樣自信嗎?恐怕還是冷靜地認真考慮一下好吧?」

  我捏緊衣袋裡的筆狀手電筒。我覺得位於這裡的不可能是久美子以外的人。但無法證明這點,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假設。手在口袋中滿是汗水。

  「領你回去。」我用沒有生氣的聲音重複道,「我是為此而來這裡的。」

  傳來輕微的衣服摩擦聲。大概她在床上變換姿勢。

  「你能確確實實地這樣一口說定?」

  「一口說定。我領你回去。」

  「不變卦?」

  「不變卦。決心已定。」我說。

  她像在核實什麼似地沉默有時。之後長長唱歎一聲。

  「我有件禮物給你。」她說,「不是大不了的禮物,但可能對你有用。別打亮,手慢慢神來這邊,伸到床頭櫃上,慢慢地。」

  我從椅子立起,像探尋那裡虛無深度似地在黑暗中靜靜伸出右手。指尖可以感覺出空氣探出的尖刺。我的手終於碰上了那個。當我知道那是什麼時,空氣在我的喉嚨深處被壓縮得硬如石棉。那是棒球棍。

  我握住棍柄部位在空中直上直下地一揮。的確像是我從那個年輕的吉他金漢子手中奪來的棒球棍。我確認其柄部的形狀和重量。不會錯,是那根棒球棍。但在我摩拿著仔細檢查時,發覺球棍烙印往上一點粘有什麼垃圾樣的東西:像是人的頭髮,似乎凝固的血糊那裡粘有真人的頭髮,毫無疑問。有誰用這球棍猛擊了誰的——大約是綿穀升——的腦袋。一直塞在我喉嚨深處的空氣這才排了出去。

  「是你的棒球棍吧?」

  「或許。」我控制住感情說。我的聲音在深沉的黑暗中又開始帶有一絲異樣,就好像有人埋伏在暗處代我說話。我輕咳一聲。弄難說話人的確是我之後繼續道:「不過好像有誰用來打了人。」

  她靜默不語。我放下球棍,挾在兩腿之間。

  我說:「你應該很清楚,清楚是誰用這球棍打了綿穀升的腦袋。電視裡的新聞是真的。綿穀升傷重住院。意識不清,有可能死掉。」

  「他不會死。」久美子聲音對我說,仿佛毫無感情色彩地告以書中的史實。「但意識有可能喪失,而在黑暗中永遠仿惶。至於是怎樣黑暗,誰也無從曉得。」

  我摸索著拿起腳下的酒杯,含了一口裡邊裝的東西,什麼也不想地吞了下去。無味的液體穿過喉頭,下入食道。我無端地一陣發冷,湧上一股不快的感觸,仿佛有什麼從並不遙遠的長長的黑暗中朝這邊慢慢走來。我的心臟加快了跳動,像在給我以預感。

  「時間不多。能告訴我的快告訴我。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我說。

  「你已來過這裡幾次,來的方法也找到了。而且你完好無損地活了下來。你應該清楚這裡是哪裡。何況這裡是哪裡如今已不是什麼大問題。關鍵是……」

  這時,響起敲門聲,敲得如往牆上釘釘子一般硬一般單調。兩下。又是兩下。一如上回。女子屏住呼吸。

  「快跑,」清晰的久美子聲音對我說,「現在你還穿得過牆壁。」

  我不知我想的是否正確。反正位於這裡的我必須戰勝那個。這是我的戰爭。

  「這回哪裡也不跑,」我對久美子說,「我領你回去。」

  我放下酒杯,戴上毛線帽,把扶在雙腿間的棒球很拿在手上,而後慢慢朝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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