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現在全都苟延殘喘,」中尉說。中尉兩眼發紅,臉上鬍鬚長得有點發黑。「對我們來說,保衛首都是首要任務。實在無法可想,那就全部放出去。危險的肉食動物已經處理掉,別的放出去保安上也不礙事。這是軍令。其他事由你們適當看著辦。」

  他們不容分說拉起騾子和板車撤了回去。兵們消失後,獸醫和園長面面相覷。園長喝口茶,搖下頭,一言末發。

  四小時後,兵們讓騾馬拉車返回。車上裝了貨,上面搭著髒乎乎的軍用野營苫布。騾子熱得和給重貨累得氣喘吁吁,直冒汗。八個士兵端槍押來四個中國人。中國人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小夥子,身穿棒球隊球衣,手被繩子綁在後面。四人被打得一塌糊塗,臉上的傷痕已變成青黑色的病。一個人右眼腫得幾乎看不見眼球,一個嘴唇流血染紅球衣。球衣胸部沒有印字,但有揭去名字的痕跡。背部均有編號,分別是1、4、7.9。為什麼在這非常時刻中國人身穿棒球隊球衣並慘遭毒打又給兵們押來呢?獸醫想不明白。眼前嚴然一幅精神病畫家筆下有而世上莫須有的幻想畫。

  中尉問園長能否借鐵鍬和洋鎬一用。中尉臉比剛才還要推悻還要鐵青。獸醫把他領進事務所後面的材料庫。中尉挑了兩把鐵鍬兩把洋銅,叫士兵拿著。之後他讓獸醫跟在他後頭,逕自離開路走進茂密的樹叢。獸醫順從地尾隨其後。隨著中尉的腳步,草叢中很大聲飛出很大的螞蚱。四周漾溢著夏草氣息。震耳欲聾的蟬鳴聲中,不時傳來遠處大象警告般的尖叫。

  中尉一聲不響地在林中走了一會兒,找到一處空地樣的開闊地。那是用來修建兒童能和小動物一起遊玩的廣場的預留地。由於戰局惡化建材不足,計劃無限期拖延下來——一個圓形範圍內樹木被砍除,地面全是裸土,陽光如舞臺照明只光朗朗照此一處。中尉站在正中環顧四周,軍靴底不停地畫圈。

  「往下一段時間我們駐紮在園裡。」中尉說。

  獸醫默默點頭。他們為什麼非駐在動物園不可呢?他不得其解,但小心沒問。對軍入最好什麼都不要問,這是他在新京城憑經驗學得的守則。大多情況下發問會觸怒對方,反正得不到像樣的回答。

  「先在這裡挖個大坑。」中尉自言自語地說。爾後站起身,從腦袋掏出煙叼在嘴上。他勸獸醫也吸一支,一根火柴點燃兩支煙。兩人像要埋掉這裡的沉默似地吸了一陣子。中尉仍用靴底在地面來回函,畫出圖形樣的東西又抹去。

  「你哪裡出生的?」中尉詢問獸醫。

  「神奈縣。叫大船的地方,離海近。」

  中尉點頭。

  「您老家在哪裡?」

  沒有回答。中尉眯細眼睛,兀自看著指間升起的青煙。所以對軍人間也沒用,獸醫再次心想。他們經常問話,但絕不回答問話。大概問幾點鐘也不會回答。

  「有電影製片廠。」中尉說。

  獸醫好一會才明白過來他是在說大船。「是的,有座很大的製片廠。倒沒進去過。」獸醫說。

  中尉將吸短的煙扔在地上踩滅。「但願能順利回去。但回日本隔著海。終歸大家都可能死在這裡。」中尉依然眼看地面說,「怎麼樣,死可怕嗎,獸醫先生?」

  「那恐怕取決於死法。」獸醫略一沉吟答道。

  中尉從地面抬起臉,興味盎然地注視對方。似乎他預想的是另一種答法。「的確,是取決於死法。」

  兩人又沉默有時。中尉好像站在那裡睡著了。他便是顯得這樣地疲勞。又一會兒,一隻大螞炸竟如鳥一樣高高飛起,啪喀啪喀留下急促的聲音消失在遠處的草叢。中尉看了眼表。

  「該開始了。」他像說給誰聽似地說道,然後轉向獸醫:「暫時請跟我在一起,或許還有事相求。」

  獸醫點頭。

  士兵們把中國人帶進林間空地,解開綁手的繩子。伍長操起棒球棍——士兵何以帶棒球棍呢,這對獸醫又是個謎——在地面一轉身畫下一個大圓圈,用日語大聲命令就挖這麼大的坑。身穿棒球隊球衣的四個中國人拿起洋鍋和鐵鍬,悶頭挖坑。這時間裡士兵們四人一班輪流休息,躺在樹陰下睡覺。大概一直沒睡過,一身軍裝往草叢裡一倒,很快打鼾睡了過去。沒睡的士兵以隨時可以射擊的架勢貼腰端著上刺刀的步槍,從稍離開點的地方監視中國人幹活。負責指揮的中尉和伍長輪班鑽進樹陰打瞌睡。

  不到一小時,直徑4米的大坑挖好了,深度到中國人的脖子。一個中國人用日語說要喝水。中尉點頭,一個士兵用桶打水拎來。四個中國人交替用勺子唱得頗有滋味。滿滿一桶水差不多喝光。他們的球衣又是血又是汗又是泥,黑得不成樣子。隨後中尉叫兩個士兵把板車拉來。伍長拽下苫布,原來上面擺著四具屍體,身上同是棒球隊球衣,看上去也是中國人。估計他們是被射殺的,球衣給流出的血染得黑乎乎的,蒼蠅已開始在上面聚攏。從血凝狀況來看,死去快一天了。

  中尉命令挖罷坑的中國人將屍體投入坑去。中國人依然默不作聲,卸下死屍,毫無表情地投進坑內。死屍砸到坑底時發出煙一聲無機鈍響。死去的四人的背部編號是2、5、6、8。獸醫記在心裡。死屍全部投入坑後,4個中國人被綁在旁邊樹幹上。

  中尉抬起手臂,以認真的神情看看表。繼而視線尋求什麼似地投向天空一隅。嚴然站在月臺上等待晚點晚得無可救藥的列車的站務員。其實他並非在看什麼,只是想讓時間逝去片刻。之後,他簡潔地命令伍長將四人中的三人(背部編號1、7、9)用刺刀刺死。伍長挑三個士兵站在中國人面前。士兵們臉色比中國人還青。看上去中國人委實太累了,累得別無他求。伍長逐個勸中國人吸煙,但誰都不吸。他把一盒煙收回胸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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