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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房子不太大,家具也只放必需之物。沒有人實際在這裡生活,不怎麼髒,也不零亂。但肉桂每天哪怕每個角落都過一遍吸塵器,拿抹布擦家具和壁架,窗玻璃也一扇扇過一遍清潔刷。茶几打一遍蠟,擦電燈泡。房間一切都放回原來位置。整理餐具櫥裡的餐具,鍋按大小順序整齊排好。確認洗臉間香皂的位置,毛巾即使沒跡象用過也要換新。垃圾歸攏入袋,紮起袋口拎去哪裡。按自己手錶(我可以打賭:誤差不超過3秒)校正座鐘。大凡稍微偏離應有姿態的東西,都被他優雅準確的手指動作糾正回去。假如我試把壁架上的座鐘向左移動20釐米,翌日早晨他必定向右移動20毫米。

  但肉桂如此舉止不給人以神經質印象,看上去自然而「正確」。這個世界——至少這裡存在的一個小世界——的樣態早已鮮明地烙在他腦袋裡,對他而言,保持它不變大概如同呼吸一樣理所當然。或者只是肉桂在產生想使一切各就原位的強烈內在衝動時而一伸手所為亦未可知。

  肉桂將做好的飯菜收入器皿放進冰箱,指示我中午應吃什麼什麼。我道聲謝謝。之後他對鏡重新打好領帶,檢查襯衣,穿起上裝。繼而嘴角浮出微笑,動下嘴唇向我說「再見」,迅速轉身環視一圈走出房門。他鑽進梅塞迪斯·奔馳,把西方古典音樂盒式磁帶塞進車內收放機,用遙控器打開大門,逆向劃著和來時同樣的弧形離去。車一出門,門即關上。我同樣手拿咖啡杯,從隱形玻璃的縫隙打量這番光景。鳥們已不似剛才那般聒噪,低雲四分五裂隨風流去。但低雲之上還有厚厚的別的雲層。

  我坐在廚房椅上,咖啡杯置於桌面,四下打量肉桂動手收拾齊整的房間。嚴然偌大的立體靜物畫。唯獨座鐘靜靜刻計時間。時針指在10:20。我眼望肉桂剛才坐過的椅子,再次自問沒把昨晚牛河來訪的事告訴他們是否合適。這樣做果真是明智選擇嗎?不至於損害我與肉桂之間或者同肉豆蔻之間業已存在的信賴感嗎?

  我很想靜觀一下事態的發展,想知道我正在做的何以使得綿穀升那般坐立不安,想看一看我踩上了他怎樣的禿尾巴以及他將對此採取怎樣的具體對抗措施。這樣,我或許可以多多少少接近綿谷升保有的秘密,而在結果上使我朝久美子在的場所邁近一步。

  肉桂向右移動20釐米(即放回原來位置)的座鐘快指在11點時,我走到院子準備下井。

  「我對小肉桂講了潛水艇和動物園的故事,講了1945年8月我在運輸船甲板上見到的一切,講了在美國潛水艇轉過大炮準備擊沉我們船的時間裡,日本兵槍殺他父親動物園動物們的經過。長期以來這話我對誰也沒講一個人悶在心裡,獨自在幻影與真實之間幽暗的迷途中無聲地彷徨。但肉桂出生時我這樣想道:我能講給的對象只這孩子一人。從肉桂還不能理解語言時我就開始給他講了不知多少遍。當我向肉桂低聲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時,其情其景每每如剛剛啟封一般在我眼前歷歷復蘇過來。

  「多少聽懂話語之後,肉桂反復讓我重述那段往事。我重複了一二百次,甚至500次之多。但並非一成不變的周而復始。每次講時,肉桂都想知道故事裡的其他小動物,想知道其中樹上的其他枝條。所以我按照他的發問攀援枝條,講那裡的故事。故事於是迅速膨脹起來。

  「那大約類似以我們兩人的手構築的一種神話體系,明白?我們每天每日都講得如醉如癡。講動物園裡的動物名稱,講它們毛皮的光澤和眼神,講那裡漂蕩的種種不同的臊臭,講士兵每一個人的姓名和長相,講他們的身世,講步槍和彈藥的重量,講他們感覺到的恐懼與乾渴,講天空飄浮的雲朵……每次對肉桂講述,我眼睛都能見到林林總總的形狀和色彩,都能將我見到的當即訴諸語言傳達給肉桂。我可以恰如其分地找出恰到好處的字眼。這裡邊不存在極限。細節無窮無盡,故事越講越深越講越多。」

  她想起當時似地漾出微笑。我還是第一次目睹肉豆蔻如此水到渠成的微笑。

  「但一天一切突然結束了。」她說,「自他不再開口的那個2月間的一天早上,肉桂便不再和我共同擁有那個故事。」

  肉豆蔻點燃支煙,停頓一下。「現在我也明白了:他的語言被那個故事世界的迷路所徹底吞噬了,那個故事裡出來的東西把他的舌頭劫走了。幾年後,它殺死了我的丈夫。」

  風一清早就略有加強,濃重的灰雲被一刻不停地徑直吹向東去。風在葉片脫盡的庭樹枝頭時而發出不成節奏的短促的呻吟。我站在井旁望了一會如此的天空,猜想久美子大概也在某處望著的同一雲絮。並無什麼根據,只是攀然心有所覺。

  我順梯爬下井底,拉繩合上井蓋。而後做了兩三次深呼吸,摸起棒球棍緊緊握住,在黑暗中悄然弓身坐下。完全的黑暗。是的,不管怎麼說這是最為重要的。別無雜質的黑暗握有一把鑰匙。這頗有點像電視劇:「記住了麼,完全的黑暗乃是關鍵。所以說太太,您要準備好盡可能濃重的完全的黑暗!」其次使是盡可能結實的棒球相,我想。隨即我在黑暗中綻出一絲笑。

  我可以覺出病在臉頰上微微開始發熱。我正朝事物的核心一步步接近,痣這樣告訴我。我閉起眼睛。肉桂早上做事時反復聽的音樂旋律附在我的耳鼓。巴赫《音樂的奉獻人它如同人們的喧嘩留在天井高曠的大廳一樣縈繞於我的腦際。但不久,沉默從天而降,就像產卵的昆蟲潛入我大腦皮層的皺隙,一個個接雕而至。我睜開眼睛,再次閉上。黑暗混飩一團,我開始一點點從自己這一容器游離。

  一如往常。

  第46章 笠原May視點之四

  笠原May視點之四:有可能到此為止

  你好,擰發條鳥。

  上次說到我在很遠很遠的深山裡的假髮工廠同很多當地女孩一起做工,這回接著往下講。

  最近我暗暗覺得好笑:人們這樣從早到晚忙得不亦樂乎有點怪。沒這樣想過?怎麼說好呢,我在這裡的工作,只不過按頭頭如此這般的吩咐如此這般地幹罷,絲毫用不著動腦。等於說腦漿那東西,以前放在寄存櫃裡下工時再隨手拿回。一天七小時對著操作臺一個勁兒往發罩我頭髮,然後在食堂吃飯進浴室洗澡,接下去當然就得像一般人那樣睡覺。一天24小時可自由支配的時間實在少得可憐。而已「自由時間」也由於人困馬乏而多用來打瞌睡或怔怔發呆,幾乎談不上用心想點什麼。當然週末不用做工,卻又要集中洗衣服搞衛生。有時還要上街,一忽兒就過去了_次曾下決心寫寫日記,但簡直沒什麼好寫,只一周就扔一邊去廣。日復一日千篇一律嘛!

  儘管這樣,儘管這樣,對於已如此成為工作的一部分我還是半點厭惡情緒部沒有。彆扭感什麼的也沒有。或者不如說由於這樣螞蟻式地一門心思地勞動,我甚至覺得漸漸靠近了「本來的自己」。怎麼說呢,說倒說不好,總之好像是山於不思考自己而反倒接近自己的核心。我所說的「有點怪」就是這個意思。

  我在這半幹得非常賣力。不是我自吹,還作為月度最佳職工受過表揚呢。說過了吧,別看我這樣,手工活十分靈巧。我們分班時,我進哪個班,哪個班的成績就比較好。因我幹罷自己這份就去幫幹得慢的人。大夥兒對我評價相當不錯。你不覺難以置信?能信這個我會得到好評?好了,不說這個了。總之我想向你擰發條鳥說的是:我來到這座工廠以後一直像螞蟻像村裡的鐵匠師傅一樣只知埋頭幹活。這回明白了吧?

  我每天做工的場所很是怪模怪樣。活活有飛機庫那麼大,天花板高得出奇,空空蕩蕩。裡邊只大致150個女孩兒聚在一處做工,光景甚是了得吧?又不是製造潛水艇,何苦占這麼大的場所呢?分成幾個小房間就不可以嗎?但也許這樣做容易使大家產生連帶感,覺得「有這麼多人在一起勞動」。也可能便於頭頭統一監視。這裡邊肯定有一種「驅動心理學」樣的玩藝兒。操作臺像解剖青蛙的理科實驗室那樣按班分開,最頭上由年齡大的班長坐。一邊動著手一邊說話固然不礙事(畢竟不可能一整天都啞巴似地幹),但若大聲喧嘩或放聲傻笑抑或光說不幹,班長就陰沉著臉走來提醒,說什麼「小姐,別光動嘴手也得動喲!進度怕是有點落後了吧?」所以,大家全都像夜裡捅空鳥巢似地小聲細氣交頭接耳。

  做工場所用有線廣播放音樂。音樂種類因時間而異。如果你是巴裡·馬尼羅迷和埃亞·薩普萊迷,想必會中意這裡。

  我在這裡花幾天工夫做成一個「自己的」假髮。做一個假髮雖因等級不同費時也不同,但一般做一個需好幾天時間。先把發套細細分成圍棋眼,再往一個個小方眼裡依序栽頭髮。這不是流水線作業,是我的任務。就像卓別林電影裡的工廠似的,擰完一個固定位置的螺栓,便趕緊去擰下一個,不是麼?我花了幾天完成了一個「我的假髮」。完成時我真想在哪裡簽上我的名字——X月X日笠原May。當然真那樣做了篤定要挨訓,所以沒做的。只是,想到我做的假髮將在這個世界某個地方給某個人扣在腦袋上,就覺得很是開心,好像自己這個人和什麼緊密聯繫在一起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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